第十九回 无名之疾(1 / 2)

 暮色中长安城露出粗犷而雄浑的轮廓。

马蹄声渐渐慢下来。

跑在最前面的汗血宝马打着响鼻,扭动着脖子,马尾骄傲地甩起来,表达它的不满情绪。

主人没有宠爱地抚摸它的颈根,或斥骂一句:你这条犟龙!自从主人见到它,一直称它为龙,从来没有称它为马,更没有称它为牛或驴。后来它才明白,主人也是“龙”。只有龙与龙在一起,才能紧挨着,搂抱着,融为一体,飞上天空。所以它必须得是龙。主人是骄傲的,它也是骄傲的。它昂起头,嘶鸣着,好像提醒主人:我们不能停,得继续跑,一直跑下去。主人没有反应。它第一次感觉不到主人的激情与力量。它甚至怀疑坐在背上的不是主人,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坐在背上。它抖了抖臀,背上的重量传递到脑海中。背上有人,但背上的人软乎乎地,轻飘飘的,像一件裘衣,也像一片树叶。它有些疑惑,难道主人睡着了?不,难道主人只留下一个躯壳,深沉的灵魂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自己去了,不管它也不需要它?它有点感伤,有点失落,就像眼前虽然高大但有点破旧的城池!

马蹄达达。后面的5匹马赶了上来。

它知道其它马赶上来了,但没有接到主人的命令,只能越走越慢,直至停下来。

其它马儿与它并排了,一匹马上的人喊:“陛下!陛下!”另一匹马上的人喊:“哥哥,哥哥。”第三匹马上的人喊:“夫君!夫君!”另两匹马上的人没有喊,只是问:“天皇怎么了?天皇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晕了过去?”

主人晕了。马儿弄明白了。主人为什么会晕?也许我跑得不够快,主人的元神早已经到了北海。元神离开身体,身体就失去知觉,症候与晕一模一样。只有它知道这个秘密,其实,这不是主人的第一次晕,还有好几次咧。但它说不了人话,无法与人沟通。所有的马儿都知道。马儿们心知肚明。

骑手们跳下了马,一共是5个人:杨丽华、尉迟炽繁、宇文玉儿、李渊、宇文成都。

头马上坐的是天元皇帝宇文赟。

在暮色中刚看到长安城的轮廓,宇文赟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接着心中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城池消失了,树林消失了,马儿也消失了。天地无痕,一片空荡,无穷无尽地蔓延到无法想象的远方。他无法控制自己,抱着马脖子,脸儿贴在马儿扎人的鬃毛上,失去了知觉。

后面的5匹马上分别坐着杨丽华、尉迟炽繁、宇文玉儿、李渊、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身高一丈,比马儿还高出一头。他轻轻地将天元皇帝抱下了马,平放在草地上。天元皇帝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宇文成都几次试着将缰绳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没有成功。没有人命令,马儿缓缓地蹲下来,跪在地上,这样,天元皇帝即使攥着缰绳也可以舒服地平躺在地上了。草地上已经铺上李渊的战袍,再铺上玉儿的锦衣,柔柔软软的,应该十分舒服。宇文成都像一个孩子,跪在天元皇帝身边,茫然地望着天空。天元皇帝双目紧闭,牙齿咬得很紧,脸上没有表情。还是李渊沉稳,膝行过来,伸出两根指头放在天元皇帝鼻前。李渊的眉头紧锁,脸色苍白,跪了许久,一动不动。终于,他叹了一口气,眉头松开了,脸色有了血色。天元皇帝的呼吸很弱,他探了很久,让心完全平静下来,才探到微弱的流动的气息。

“要延请御医。是先进城,还是就在此地等候。”李渊问道。

众人望着杨丽华。

杨丽华一动不动,两行泪水在雪白圆润的脸上纵横。

“天元大皇后,是先进城还是就在此地等候御医?”李渊再一次问道。

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动了动,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总是这般吓我。我又不懂医术,怎么能做出合适的决定?天皇是你们的天皇,你们看着办吧!”

众人面面相觑。众人知道,进城、等候,看似简单,其实关着天大的干系,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火上身,甚至满门抄斩。只有由天元大皇后杨丽华拿主意,大家才没有责任,然而她……

玉儿见到关键时刻没有人替杨丽华分忧,早按捺不住,挺身而出道:“我来瞧瞧。我学医不久,大家不要笑话。”说着,伸手拈住天皇的手腕,听了一会儿,心中有了底,便自怀里掏出一个银盒,里面装着108根银针。

“公主,你……”李渊担忧地喊,面前躺着的可不是普通人,是堂堂一国之君,稍有闪失可要担着天大的罪名呐!

玉儿不理会他,伸手拔了3根银针,认准天皇身上穴道,一根根扎下去。众人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脸焦虑和担心。

天完全黑了下来,宇文成都拾了些干柴,燃起3堆火。

天元皇帝躺在3堆火的中间。

时间过得很慢。火苗跳跃着,马和人的身影变幻不定,扭曲成各种形状。月亮还没有出来,城墙上零落的灯火摇晃不定,形成一线稀疏的光带。城门即将关闭,吊桥开始收起,吱呀吱呀的绞索声在旷野里传出很远。

杨丽华不由得抱紧双臂,一阵自心底而生的寒意令她汗毛倒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甚至在玉儿面前装出贤淑大度、安宁端庄的模样。这是一张面具,戴这张面具是痛苦而又无比疲惫的,但她选择永久戴着,永远戴下去。黑暗包围着她,篝火又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面前的人都跪在地上,一律面无表情。她明白,他们也戴着面具。玉儿,只有玉儿没有戴着面具。她美丽、善良、大方、率真,充满朝气,也无所顾忌。她羡慕玉儿,热切地望着玉儿,瞧着她将小小的银针扎下去,轻轻捻动,留在天皇体内。扎完一根,又扎一根,接着扎了第3根。然后,是虔诚地等待。她用目光询问玉儿。玉儿没有发现天后的询问。玉儿有点紧张,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玉儿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皇,等待奇迹的出现。终于,奇迹出现了,天皇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呼吸次数加快、加粗,不像刚才若有若无,凶险无比。玉儿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天后在询问她。

“没事哩!”玉儿低声回答:“刚巧尉迟先生给我上了这一课,我才有胆量下针!”

“谢谢。”杨丽华动情道,不由得对这个敢作敢为的妹妹万分感激。

“姊姊说哪里话!天皇是我嫡亲的堂兄,我这个妹妹出些绵薄之力原是份内之举!”玉儿快人快语:“我第一次对着真人用针,其实我在冒险。”

“我喜欢你的率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虚伪只会害了他。”天后一动不动地望着玉儿,觉得在玉儿面前自己也是个虚伪者。

玉儿心中的小人儿在跳舞哩!开心地回答:“感谢姊姊的信任。您瞧,天皇脸上有了血色,呼吸也粗重了,这时,我要加最后一针。”

“我相信你,尽管治疗吧。”天后面带微笑地朝她点点头,泪花在眼眶里闪烁。

玉儿从银盒里取出最长的一根银针,捏在手里,又快又准地扎入天皇头顶的百会穴。这一针扎下去立鼓立应,天皇“啊”地叫了一声,睁开眼睛。

“哥哥莫动。”玉儿温暖而坚决地道:“待我将针取了。”

天皇讶异地问:“是玉儿呀。怎么我躺在地上,只有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