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元年,四月二十一日。应天府熬过严冬,此刻春意盎然,百花招展,江南的风花雪月之景呼之欲出,让游人流连忘返。午时的春日暖阳打在来往行人之上,让百姓们对于这个崭新的春天充满着憧憬,对于永乐这个崭新的年号,也洋溢着美好的愿景,希望此后可以摒弃战乱,长乐无极。应天府正阳门水桥前,来往的行人熙熙攘攘,两侧肃立的军士不动如松,形成鲜明对比。此时的正阳门与往日不同,肃穆中稍显三分市井之气,百行百业叫卖不止,吆喝不停。可市井之气中却又稍显几分,与那水到渠成的民生百景图有着本质区别。这很好理解,便是今日为迎接安南国使臣而提前准备的“演员”,肃立的军士为的是彰显大明天朝的森严肃穆,而这些往来行人商旅则是刻意从应天市井中选拔而出,营造出一副美轮美奂的江南民生百景图。鸿胪寺,会同馆的大小官员则静立于正中央,正揣着手交头接耳,谈论着今天要接待的姗姗来迟的安南国。包元乾坐在一茶摊前,小二端敬地奉上一壶香茶,点头哈腰地退去。他虽为驯象所官员,本职乃是调教贡象,接待工作本不该他管。只是他对于这安南使臣格外上心,加之朱棣暗授其意,他也就理所当然地换了身绸缎长裳,匿身于着茶摊之上,作一品茶客,一边儿品着茶一边儿等着安南国使臣。他嘴中喝着茶,心头却骂着娘。心道每次在这正阳门迎客,准没好事。上回寒冬腊月等着朱棣也是半日,这回安南使者架子也不小,等了个把时辰人影都见不着。还好自己不是迎候的官员,否则直挺挺站在那处,端地是一肚子鬼火遭大罪。“算卦,算卦!”熙熙攘攘地人群中,有一处卦摊叫唤地格外卖力。包元乾循声望去,那人不似印象中两撇山羊胡,摇头晃脑的老者。反而是一个面若冠玉,胡髯不生的年轻人,年纪绝不过三十。他一身卦袍,头戴阴阳方巾,卦摊旁立一太极幡,摇着手中叮铃作响的黄铃格外引人注目。“大爻,无妄...”那年轻人嘴里念喋不休,嘴皮翻飞若舞道,“在下衍化阴阳,手掌天命,卦可通灵,逢凶化吉,信手拈来!”包元乾是个知情人,听那年轻人信口开河自觉好笑。心道此人若不是市井寻来的卦师,那便是朝廷随意差派人扮的。他如此卖力表演,恐怕也是为了博得一二赏赐,只是...他年纪轻轻如何能真的衍化阴阳?如此招摇出头,若是被不知情的旁人寻到算卦,那岂不是自己砸了自己的场子?毕竟这正阳门外,也不只是有朝廷的人,其中也掺杂了不少不知情的百姓,混杂其间。就在包元乾暗自揣测这人时,只觉劲风一阵自身旁刮过。一虎躯大汉快步行去,身形稳健,来去如风,引起的包元乾的注意。包元乾抬眼看去,那人颌下胡茬刮的铁青,看上去绝非什么善类。他兀自窃喜,举目准备看一出好戏,心道这大汉显然并非是朝廷安排的人,多半是个愣头青被这年轻人吸引了脚步,如今端地来问,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恐怕是要出糗了。大汉停在卦摊前,那年轻人手中黄铃儿陡止,他注视大汉笑道:“这位兄台,可是要算命卜吉凶?”那大汉头戴着斗笠,兀自坐下只露出厚厚的嘴唇蠕动道:“都说人命早已天定,阁下只是一介凡体肉胎,就算测出在下的吉凶又如何能改?又如何与天作对?”大汉心思沉沉,本前来问卦,却不先求卦反而出言刁难卦师,让引起不远处包元乾的兴趣。年轻人哈哈一笑,“改与不改,不在于天,不在于命。”“哦?”大汉自觉有趣,问道:“那在于谁?”年轻人微微摇头道:“趋吉避凶,逆天改命,不过是在兄台的一念之间。若铤而走险,则凶来吉去,可若能悬崖勒马,急流勇退,则能逢凶化吉。”大汉闻言稍楞,旋即哈哈大笑地摘下斗笠置于一旁露出了那张脸。包元乾凝目看去,只见此人年过而立,厚唇阔口,燕颌虎须,双目神光炯炯,端地是好一个猛汉子!“卦师当真是好本事。”大汉目光直盯着年轻人道,“难道卦师已经看出一二?”年轻人晃了晃头道:“兄台方才踱步数圈,踌躇不前,虽不想求人却只怕事关重大,这才定不下心神。”大汉哂笑,兀自盯着摊上黄符道:“不知卦师如何测算?”那年轻人一指桌上的纸笔,笑道:“简单,简单,只需兄台写下一字便是。”那大汉右手取了纸笔,沉吟片刻旋即却用左手笔走龙蛇,快意地写下了一个“酉”字。他写罢推给年轻人,淡淡道:“方才卦师一言,醍醐灌顶,洒家之吉凶已无关紧要,就请替我的友人测算一番。”年轻人听他不测自身而测友人,略感疑惑地取过一看,追问道:“不知兄台您要为朋友求问何事?”“问能否成事。”年轻人旋即皱眉沉吟,片刻缓缓地摇头轻叹,将酉字置于一旁不语。那大汉见此情景有些坐立难安,问道:“卦师何意?难道事不能成?”年轻人点头道:“兄台所言正是。”“何以见得?”大汉不甘心地追问。年轻人虚指着大汉拿笔的左手,淡淡道:“兄台先前右手接过纸笔,却刻意换作左手提写。兄台本是惯使右手,所以这酉字便写的颇为潦草,歪歪斜斜,勉勉强强绝非吉兆。”大汉闻言双眸微眯,不置可否。那年轻人又道:“兄台本非惯使左手,却刻意为之。想我大明以左为尊,您左手执笔替友人测问,想来你那友人地位尊崇,远在兄台之上。”大汉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当真人不可貌相,不料先生年纪轻轻却深藏不露。”他听到此处,已不称呼其为卦师,改尊称其为先生。包元乾听到此处,打消了看戏的心态,心道这年轻人端地是好本事,居然能三言两语间便琢磨出这般深谙之事。年轻人摇头叹气道:“兄台之友地位尊崇,关口便是这个尊字。这酉字却截取自尊字之中,缺头少尾,本已是大凶之卦。这尊字无头便预示着砍头之祸,尊字缺脚则为酋,酋字通囚,兆示着牢狱之灾。可兄台偏偏写了个无头无脚的酉字,只怕....”“先生直言无妨。”大汉虽然凝重,却不回避。年轻人抿了抿嘴,直言道:“只怕非但事不能成,反而会受牢狱拷打之苦,再承枭首遗恨之痛!”大汉闻言,腾地起身擎过石制笔架攥于掌中,几欲发作。那年轻人波澜不惊,只是垂目不言。包元乾看地心惊,还以为这大汉恼羞成怒要给这年轻人脑瓜开个瓢。只见大汉掌中笔架咯咯作响,半晌之后大汉终是长叹口气,放下了手中支离破碎的笔架。大汉掏出一贯宝钞,“多谢先生,这贯宝钞且恕我无礼之罪。”年轻人淡然不语,既未收拾那破碎的笔架,也未将宝钞揣于怀中。大汉刚走两步,便回身询问道:“不知先生名讳?”年轻人凝视着他,“鄙人袁忠彻。”“袁忠彻...”大汉嘴中念叨两声,点头道:“好一个袁忠彻,我记住你了。”他话音一落,便长身离去,旋即没于人海之中。包元乾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来了精神,这姓袁的卦师可不简单,想那隋唐之际便有个半仙袁天罡,头枕乾坤,背席阴阳何等厉害人物。这袁忠彻也姓袁,算卦也这般在行,难不成他是袁天罡的后人?他起身离开茶摊,直直往袁忠彻那处走去,本想让他也给自己测算测算。不想刚走至摊前,两眼一抹黑便被人自后蒙住了眼,一股清香扑入鼻中。“猜猜我是谁?”一声娇笑响起。包元乾摇头无奈道:“郡主我即便是瞎子,也不会是个聋子。”他拨开后方人的手,转头一看果然是一袭流苏长裙的沐君娇。沐君娇兴意阑珊地捶了他一拳,不满道:“就显得你聪明了?旁的人也猜了半晌,就你敢拂本郡主面子,讨打!”包元乾耸了耸肩道:“不定正是郡主说的这般,不过郡主何故来此?”沐君娇冷哼一声道:“狗东西,自己来这正阳门快活,也不叫上本郡主。我先是去了朝集院,又去了驯象所,几番打听才问到你这厮竟然在正阳门!”“郡主寻我有事?”“无事不能寻你?”这回换作包元乾哑口,他不想与之拌嘴,径直地走到袁忠彻的摊前。沐君娇见他神秘兮兮,赶忙跟上。袁忠彻收拾了一番桌案,抬眼笑道:“包司吏,您这也是来测算吉凶?”“你认得我?”“认得,认得,这声名鹊起的包司吏,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包元乾兀自哂笑,自己不识得他,他反倒识得自己。如今他自己臭名昭着,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袁忠彻做了个请字道:“不知司吏要测问什么?”“求问前途。”袁忠彻取过纸笔,笑道:“还请包司吏写下一字。”沐君娇此时正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对于这些卦卜之学她在云南倒是极为少见。包元乾提笔半空,转头抬眼看了看沐君娇,沐君娇皱着黛眉道:“看什么呢,小心本郡主挖了你的狗眼!”包元乾没有理会她,旋即落笔写下了一个“时”字。袁忠彻接过一看,嘶了一声,“包司吏,这是何字?”沐君娇也一脸费解,这个字他们二人可从未见过。“抱歉,抱歉。”包元乾恍然,一拍额头地赶忙取过那张纸,在“时”字右侧的寸上填上一个土字,成了繁体字的“时”。沐君娇噗嗤一声,笑道:“这堂堂司业大学士,怎得连时字也不会写?”包元乾摇头,心道自己写了个简体字,倒让这两个古人费解起来。简体虽然取自繁体,可是古人今人看待就是不同,今人看待易,古人猜测难。袁忠彻擎着纸愈发陷入沉思,旋即不目斜视地追问道:“包司吏...可是测问前途?”“正是。”袁忠彻看地冷汗直冒,双手缓缓地放下那张纸,包元乾不解其意道:“袁兄可知我前途吉凶?”袁忠彻凝视包元乾半晌才道:“包司吏当真要听?”“自是要听。”沐君娇好奇道:“快说,快说,他以后是不是要被咔嚓,身首分家?”袁忠彻摇着头,有些呆滞地起身指着这个“时”道:“此字左日右寺,左极好解,日即是阳之意,居于高高苍穹之上,乃至尊者。右边是寺字,寺乃廷也,有法度者也!这个寺便代表了法度,朝廷之意。”沐君娇有些懵懂,但是包元乾却听明白了,这个寺不是指的寺庙,而是指的朝廷衙署,法度等国家威严的重器,就如鸿胪寺,光禄寺,大理寺等等....这些寺即是执掌国家不同法度的衙门。袁忠彻继续道:“左日右寺,包司吏此字便是征兆着日后居于苍穹之顶,俯视苍生,超脱朝廷的一切法度束缚,独步天下....”包元乾听得心惊肉跳,见他越说越离经叛道,赶忙抬手止住他说下去,他可不想因为测一个字把自己的小命测没了。“袁兄未免也太过危言耸听。”包元乾兀自强笑,淡淡道:“若这日便是高居苍穹之意,那莫不是旁人都不可写这日字旁的字了?”他随意想了一个字,没想到竟然被这袁忠彻三言两语道破玄机,他恍然想到句“举头红日白云低。”袁忠彻凝重道:“在下绝非危言耸听,若司吏直直写一个时字便也罢了。可是司吏先是写了半个时字,旋即又添上了一个土字,使时字完整。此意为何?包司吏可是不屑于当今法度,想日后为这法度,廷寺添砖加瓦?还是说包司吏要重造一个崭新的法度,廷寺?”“袁兄,还请到此为止。”包元乾略显怒容,冷冷地作揖道,“袁兄虽才华不浅,可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欲加之罪包某可承受不起。”这袁忠彻也是个人才,竟然在正阳门外堂而皇之地说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包元乾是被他说地心惊动魄。这能为法度添砖加瓦的,普天之下除了天子一人外,谁人敢这般做?更别说重造一个崭新的法度,廷寺,这便是明目张胆地说他是反贼了!袁忠彻含笑点点头,“知也,知也。”就在此时,一旁琢磨半晌的沐君娇突然“哦!”了一声,玉容展颜一笑,打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这包元乾日后会造反....唔唔唔...”她恍然大悟,声音不小,兀地将周遭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却被包元乾捂住嘴,涨红着俏脸说不出后半句话来。包元乾正捂着她的嘴,突然手心一疼,挪开手一看便是两排牙印。沐君娇攒了攒嘴角,嗔怒皱眉道:“你狗胆包天!竟敢对本郡主不敬,小心我砍了你的狗头!”她何时被人这般冒犯过,没想到这包元乾直接对自己动手动脚,惹地她有些娇嗔愤懑。可包元乾岂能让她胡言乱语,事急从权,顾不得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