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千寻塔(上)(2 / 2)

太祖内心,悚然惊惧,但自沉默不语。

天子剑出,原本激荡不安的变幻风云,一时竟寂静起来。那老翁也不回头,只是单手握了利剑,一手牵了龙马,在这风平云静里,稳稳走在前头。

万水千山,倏忽一念之间,未几时,帝国广袤疆域历历眼前过尽。太祖自惊惧、怅茫中回神过来,再看那白袍下嶙峋矍铄的清瘦身姿时,一点明悟已然在心。

只怕,是大父前来与朕作别了。

一念所起,太皇大父果然定住脚步,返身回来。

太祖急欲下马拜谢时,大父摇手止住,也不言语,只是凝眉侧目,定定的站在云端里远眺四方。

千山雾霭,阳明河上晚渡的渔火起起伏伏应着轻缓的波涛,两岸上,一片欢快的嬉笑,一片悲惨的恸哭,一街一巷,车来舟往,点点滴滴的尘世平常。由那些青壮妇孺,各色各型,嘈嘈杂杂、忽远忽近的传来……

平林广漠,一阵急风,抚着盛夏里欢腾恣意的墨黑林海,渐渐的,也都去得远了……

大父踌躇着,低下头,似乎是在缓缓沉思,青骢骏马慢慢的靠近他的身旁,甩着鼻,温柔无比的贴上他的脸颊。

少顷,大父再次抬起头来,以他一贯的坚毅勇猛,化成眼眸中两点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那铁一般严酷的神情里,丝丝缕缕的点滴慈悲,一如深冬苦寒,在那百丈坚冰下面,正不屈的等待着春日来临的一点生机、一点渴盼。是要有朝一日,化成这人间春意温暖的执拗。

这是二十年前的大父,是今日今时的大父,也必是永恒的、唯一的大父——

是帝国的铁山。

大父自怀中摸出一卷手札,犹疑着,噙着笑,递到太祖面前,那残残破破的卷轴上,落笔写着几个苍劲的小楷——千草心。

太祖略一迟疑,还未伸手去时,大父突地洒然一笑,单手挽来一个剑花,哐当一声,利剑归鞘。

立时,狂风陡起,风云瞬息巨变。平静的云山,猛地掀起大浪,真如移山倒海般,团团乌黑墨云,翻滚涌动,刹那狂躁而起。大父的身影,在那剧风中,更显柔弱不堪,飘飘摇摇,仅几个起落,便没于游云空中,再无寻处。

太祖疾声大呼“大父止步”。一面发足追赶,一面向那恶云出声叱喝。正奔突间,半空中,突然雷光闪闪,一道雪亮电光,直面劈来……

太祖惊诧失神,梦境里呼啦一下坐了起来。待得心神稍定,知晓不过一场晚梦,正要寻身边的太监来时,空中一片闷雷,滚滚炸响。

惊雷在那低矮的墨云里翻滚而过,一道道雷声或沉闷的卷在乌云里,或暴烈的劈在远山上。

不一时,大粒的雨滴,便稀稀落落砸下来了。銮舆还未移除御园,瓢泼般的暴雨,铺天盖地,真个儿就是滚滚而来。

发往外朝的旨意,在这一天的午后,那将近十个时辰里,连宫门都未能出得去。挨到第二日黄昏,探访的小校才传回确切的消息。太皇大父早已失去踪迹多日了。

大父失踪的消息,为了确保朝中部分势力及南方局面的稳固,宫中一直没有给出任何信息,直至太祖十数年后龙驭归天之时,在太宗皇帝发布的谕令里,才首次给出太皇大父早已云游宾天的说辞。

《千草心》作为大父遗作,宫中自然费力收集。然而,大父在写就此书时,便是残章断简,从未成册,加之他晚来居无定所,笔墨文辞也往往是随性而为,一挥而就,举手赠人,故而多不存世,许多章节,就此佚散民间,无迹可寻了。

历朝三代,宫中断断续续的从民间聚得一些大父的手稿,太祖、太宗又多次发动翰林学士编修,以大父生平为本,陆续编撰了太皇实录,并选了李氏宗门里所记述的部分典故,另有太皇子弟、学生人等对太皇上人在不同时期言行功业的追述,最终组成四卷,合为《千草心》。

其中,最为贴近大父晚年意旨的第四卷——千草志录,因其言语断续不通,文辞笔法毫不讲究,往往一节一章仅是一时一事,又夹杂许多毫不关联的片段间的追述或议论,无根无尾,毫不连贯,渐而,也便不被世人所重了。

太皇大父失踪之后,太祖、太宗两朝皇帝,也曾遍布密探,四海搜寻。

多地也都有些密信报来。可最后查证要么是讹误谣传,要么是惊鸿一影,难辨真伪。当时也因此折腾出几件天下鼎沸的事件,最终,也全都在朝廷的制约里,消弭于无形。太皇之去,渐成帝国辛秘。

太祖晚年,皇后李氏因南疆逆反案牵连,被贬黜幽宫,最终寂寂而死,李氏一门荣华渐衰,千寻塔自然被刻意忽略。

及至太宗即位,宫中、朝中形式愈加繁复。随着南北文官党争巨变,李氏一门因其在南朝的特殊地位及对南疆商业乃至帝国钱仓的重要作用,在新朝制衡各方势力的博弈中,又再一次水涨船高,成为新帝柱石。

尔后数代,李氏一门,皆是历代妃后。这一华族小姓,终与帝国千丝万缕,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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