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到京都来,必拜千寻塔。”
这,只是京都人口中的一句谚语。
千寻塔是帝国迁都上京后的第二年,也即是太祖拜祭天地神灵,承天受命,定国号为盛,年号启元后的第二年时,才开始修造的。
千寻塔的修造,本意不过是顾念国师太皇大父李荣上人,一生戎马,为辅佐朝事呕尽心血。而国师本人更又命途多舛,频遭厄难。以七十高龄,始才辅弼太祖初定宗庙,可却偏偏此时,仅存幼子随托养的棘国心腹,经西境取道入京时,半年过去,却只等来突然暴毙的噩耗,终究子嗣无存。而那些早年的故旧亲友,却早已没于战祸。到底,是老来伶仃。
京都过于繁华,庙堂初设,王侯将相依次列位,帝国以其初生,愈加处处皆是一番蓬勃风貌。此时此节,本就睿智过人的长者,难免,不以孑然孤独之身,遥起飘零无依之念。
虽则长女已贵为一国之母,奈何也是膝下无子。太祖虽百般宽慰,到底难解老人一片枯心。随着帝国根基渐趋稳固,南方诸强,也大多在以国师为首的内阁斡旋之下,或威逼,或利诱,尽释干戈,面北而拜。
启元元年深冬,七名节度使代王牧疆,领王师南下之际,帝国一众贵胄于南苑授节遣行。日落西山,国师登高目送,眼见着猎猎旌旗没于天尽头,只是肃然无语,少顷,便仰天而卧。
国事日缓,太皇大父大去之势日急。太祖发京都役卒五万,并降兵十余万,于灵丘开掘黄陵,催逼过甚。国师知其所欲,不忍国本动摇,乃扶病躯劝谏。朝廷继而发旨于京都驿修造千寻塔,一为彪炳上人煌煌功辉,一为祈福于天地神灵,国运永续。
太祖年少时本是一无名无姓的弃儿,流落于南疆街头,雪夜孤村,将于濒死之际得国师所领的商队搭救。此后便收在左右,国师因见其禀赋无双,更兼志高才雄,至终不肯纳为义子,仅作师徒相待。及其年长,更以膝下长女婚配。
尔后,天地失仁,中南诸国在炎国与夏国的倾轧间,终不堪其辱,奋起相抗。南人以保家卫民,置于死地而后存之心,刚毅果敢,组成北面、东面两支联军殊死相拼。相持十余年,终以弱势搬回劣局。
先是以太祖为主帅的北军,联合北地世家,以游牧快骑为饵,诱使炎国精锐前军偏师冒进,联军在雪峰山以逸待劳,一战而尽灭炎国武卒四万余人,奠定北疆优势。
尔后数年,靠着北族相帮,连下死间之计功成,再次诱使炎国主帅战略失误,前线南移百里,致使后防松弛。联军组成三千人敢死奇兵,突过前方战线,作四队,游战两月,虽仅存数十人,终是偷袭炎国屯粮重地得手。
太祖趁炎军临阵易帅,军心萌动之际,忽然以北军主力暗度绝地,直捣炎军后方,一夜之间,连下七城。待得炎军回神反扑,又毅然弃城南归,并于天焦崖下设伏,尽斩炎军左翼步骑十五万。尔后,北军六进六出,炎国损兵折将,七十余万大军,期年,能跃马征战者,十不足三。
北疆事定,东线战事亦随之而缓。随着炎国战场失利,炎夏之争,也渐趋焦灼。
可偏偏,恰在此时,联军内部却突然纷争迭起。诸国为夺盟主宗国之争,从暗流涌动终于演变为兵戎相向。东线于夏国的和平盟约随之签订。
太祖先是遭受无端谗害,紧接着,祸生肘腋之间,叛将哗变袭营。幸得麾下忠耿部将拼死相救,始得脱身南归。然则此役折损三子,已是大恸。
太祖失势,天下异心。当此时,国师以五十又五的高龄出山,纵横捭阖,再塑太祖基业。
十数年间,坷坷坎坎,国师与太祖为戮力天下,数度九死一生,身侧旧部几易新人。承蒙上苍不弃,终于铲尽奸佞,中南华族,始成一国。
如此丰功,尽在有生之年,以国师晚年的概述:万幸,万悲。
千寻塔的修造,也并非一帆风顺,一开始,因为奉造新都,诸事奇缺,待得物料备齐,又难觅好的匠作,塔修五层,便轰然倾塌。
启元三年夏末,太祖着意工部侍郎铁氏督建,及五年初秋,十三层宝塔眼看即成,怎料一夜风起,一场无名大火将这宝塔尽数化为灰烬。
启元六年春,太祖拜天地诸神,正告十方,奠基作礼,以助事成。
然而开造不足十日,先是天作异象,重雷击死击伤造作数十人。尔后,京都突然瘟疫遍地,军民人等死伤无数。
太皇大父,本因丧子之痛,对千寻塔的修造,初时并不以为意。
而今,眼见艰难重重,却反而使其渐见世间广法无情,以为伟业千秋徒劳一世不过尽虚度。便索性离群索居,再不闻时事。
整日只捡些七十余载人生所经所历的琐碎断片,或是趣事妙闻,或是一时所遇所感,也不拘风格,不论文章,尽都随手拈来,兴起而作,兴尽而止,撰写成录。
所居也飘摇无定,竟日只与一些江湖草民,游僧野道来往作趣。虽也会襄助几场超度法事,但总不刻意做作,无论故旧、宿仇,或生或死,出于心,流于眼耳,渐渐,尽皆寂寂了。
太祖眼见如此,虽则心中有缺,奈何帝国百事待兴,本已分身不得,闻得上人已大病渐愈。千寻塔的事宜,早闹得京都民众人心惶惶,加之礼部、司天监一同拟的劝谏折子上来,便作势打了几个臣子,也不说不建,也不说何时再建,就此搁在了一旁,精力都移到平抑南方的豪强世家上去了。
启元七年,恰恰过了盛夏,立秋这一日。太祖自在御花园里小憩,不知不觉间已恍惚入梦。犹自跨了一青骢骏马,高按在云端,正巡视着京都里的风物人情。
云山摇移,渐行渐远。太祖正自看着,迎面行来一赤足老翁,灰衣白袍,长发须张。
云端风急,那人恍兮惚兮,无所依存,飘摇无定,太祖急急驱马上前,奈何风急,却几番亲近不得。情急之下,折转腰间佩剑,递与那老翁攀扯。谁曾料,那老翁竟是一把抓住剑柄,哐啷一声响,天子剑器,锋芒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