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短篇小说 吉米(2 / 2)

支海民文集 支海民 0 字 2022-05-19

她不停的拾,包了满满一手巾。第二天早上郑重的交给余新野,托付他把红叶撒到紫禁城下。

仿佛一股电流从心里穿过,小余和小沈惊呆了:彼此相似的命运使他们心心相印,落叶尚能归根,游子何不思念故里?

飞扬的尘土淹没了余新野和沈淑萍的身影。刘云又回到了这座专门为知青们修建的院子里,虚掩柴门之后,心里泛起一股失落般的孤独。太阳白的耀眼,对面山上谁在酸溜溜的唱着一首情歌,歌声在山谷里撞击着,相恋中的大山在呜呜轻泣,一群鸟雀惊恐地从半空中掠过,哭丧着脸的乌鸦好像跟谁赌气似地呆在树上一动不动,唯有吉米丝毫也不理解主人的心情,兴奋地围着刘云不停的撒欢。

嗓子眼儿辣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维的神经失控了,谁也无法阻挡那断了线的泪珠。

柴门开了,队长扛着老镢头进了院子。他本来是给刘云安排活路的,一见这副情景,唉叹一声,不无同情地对刘云说:“你就休息几天把,洗洗衣服。”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队长前脚走,刘云后脚扛着工具跟了出去。她不能在这院子里呆,她无法忍受寂寞和孤独。唯有在社员们中间,她才有点儿踏实感。

晚上收工,好心的大嫂硬拉刘云到她家吃饭,温馨的农家生活使她眼热。从农家小院出来,月亮和星星拌着她朝自己屋里走去。猛然回头,看见了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多么神秘的夜晚!每一盏灯光下都演绎着一部有趣的神话……她的胸部起伏着,涌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推开柴门,禁闭了一天的吉米向她扑来,亲热得围着她不停的转圈,不时地用嘴咬她的衣裤。她蹲下身子双手抱住吉米的头……风掠过山脊,大山发出沉重的鼾声,一颗流星划过,半空里闪过一道银色的弧,夜叫子的歌声难听极了,仿佛灵魂在哭。

点亮油灯。刘云对着如豆的灯光,静思良久。灯芯结花了,爆出不大的响声,难耐的寂寞和一种想冲破什么的欲望撞击着,使她真正体会到了独居斗室的孤独,她不知道该怎样发送这漫漫长夜,呆滞的眼光不停地在屋子里游动。

她把眼光停留在那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色挎包上了,那里有他最后一笔财富:——一些从北京带来的书。刘云把那些书拿出来,捻亮由灯,一种全新的意念在胸腔里形成:她想叫日子过得不再乏味,她必须有所追求。书中的世界吸引着她,使她暂时忘却了一切痛苦。

吉米在门外蹲着,瞪大警惕的眼睛。它仿佛懂得自己的责任,总是那么尽职,生活在它面前永远是一盆火,它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炎凉和冷漠,爱和恨永远是那么分明。

牛家河水变得清澈而凝重,大山脱去了绿色的外衣,裸露着黄褐色的脊骨,山间的小路上不时杨起一阵尘土,农民们在清算一年的收获。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一弯明月挂在半空,月光透过窗子射进屋子,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劳累了一天的刘云例外地没有夜读,和衣躺在床上,计算着余新野他们走了多久。

突然,吉米发出愤怒而惊恐的叫声,刘云一下子从床上爬起,几乎是本能的拿起了靠在门边的镢头。

“刘云,刘云。”叫声是那么熟悉,又带着几分惊恐。刘云开了门,月光下,站着鲁一民。

点亮油灯,鲁一民将一提兜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气度不凡地环视了屋子一周,然后坐在刘云的床边,开门见山地说:“听说小余和小沈都回北京了,特地来看看你。”

刘云那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擦觉的激动,随即平静下来了,她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同情,但直觉告诉刘云:鲁一民怀着更大的野心。

沉默,相对的平静。鲁一民拿出一支烟,凑到灯下一吸,灯灭了,屋子里闪着一丝火星。谁也没有重新点亮灯光的欲望,暗夜掩盖了两颗差异极大的心。

“你不欢迎我来吗?”到底鲁一民耐不住这死一般的寂静,首先说话了。话语里包含着某种期待和焦虑。

“说不上。”刘云的回答非常平静,她也掩盖着一种情绪,——一种苦味和辣味搅和在一起的情绪。

“要知道,我是爱你的。”多么乏味,多么唐突。好像爱不是心灵的撞击,而是一种恩赐,一种给予。

谁知道刘云的回答照样唐突:“既然你爱,我就嫁给你得了。”

意想不到的收获使鲁一民突然大胆起来,他站起来,进一步逼向刘云:“那——,今晚我就不走了。”

好久,从水里漂上来一种声音,从雾海里涌出来一种声音,那声音淡淡的,却震撼得令大山颤抖:“随便……”

吉米庄严地蹲在门外,像一尊塑像,它根本不知道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雾岚弥漫的黎明,山间小路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匆匆的向县城飘去……

第二天,刘云照常出工,谁也没有发觉姑娘有什么异常现象。中午收工以后,有人还看见刘云在河边洗了几件衣服。下午上工休息时,姑娘特意拿出一包糖,给村民们每人散了两颗。

夜里,姑娘早早睡了。吉米照例忠诚地守在门口,它没有发现头天晚上来的那个男人,它只是静静的听着姑娘那均匀的鼾声。

一切都睡了,连吉米也有些疲倦,它将自己卷曲起来,头埋在胸前……

好像有什么响动?吉米一下支起身子,映入眼前的景象使它惊呆了:院子里的一颗小树上,吊着它的主人!

它大声的嚎叫着,拼命的撕咬着拴住自己的链绳,眼珠由于惊恐而变得血红。链绳没有咬断,那栓绳子的木桩却被吉米拔出。它冲到树前,咬了咬主人的脚,用身子撞了撞小树,稍一停顿,便用牙齿疯狂地啃起树身来。它不停地啃着,血从嘴角不断流出。它没有更崇高的境界,全部行为受一种本能支配,那本能化成一种意念,那意念释放出超越常规的力量。牙齿断了,它将断了的牙齿连同血液一起吞进肚里,长了牙的胸腔在激烈的起伏着,使它对小树产生了深深的恶意。

啃着啃着,吉米停下来,鼻翼不住地搧气。它倒退几步,猛扑向树身……喀嚓一声,小树断了,一颗枯竭的心灵终于得救。吉米舔了舔姑娘的鼻子,不知道该怎样将昏迷中的姑娘救醒。它围着姑娘转了几圈,便撞开柴门,箭一样窜到村子里,跳墙翻进一家农民的宅院,撞击着这家农民的屋门。开了门的农民看到吉米充血的眼珠和流血的嘴,以为这条狗捕获了什么猎物,匆匆穿了衣服,背起猎枪,跟着吉米来到知青院内。

整个村子都动员起来了,赤脚医生用学来的简单得近乎原始的办法抢救着刘云,上了年纪的队长亲自坐上村子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机,从二十里路外的公社请来了医生。姑娘的眼睛睁开了,她看见了满屋子焦虑和惊喜的眼神,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记忆重新恢复时,满屋子都是好心好意的劝解和开导声,她先是有些茫然。继之而来的是伤心和激动她紧闭双眼,任由眼泪从眼角流出。她什么都不肯说,谁也无法窥探姑娘的心灵。

受了冷落的吉米远远的站在一边,痴痴地看着人们忙忙碌碌。没有人注意它,它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狗。

日子像一个老人的脚步,不紧不慢。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昨天,村东刚埋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今晨村西又闻婴儿落草时的啼哭,人们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打发着枯燥无味的日月,

几年后的一天,牛家庄又在欢送最后一个离开山村的北京知青,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响着,村民们把知青小院涌满,男人们帮着刘云收拾行李,姑娘媳妇们则拉着刘云说长道短。

是的,刘云要走了,到一个大学去念书。一年前,沈淑萍回北京顶替退休的母亲当了一名纺织女工,余新野被招为石油工人。小伙子临走前,曾对刘云山盟海誓,无奈姑娘紧闭心灵的大门,对余新野的求爱无动于衷。小余把吉米拉到小镇上,给这忠诚的小伙伴买了一挂猪下水,看着吉米吃完后舔了舔舌头,然后把早已给刘云写好的信挂到吉米的脖子上,说了声:“吉米,回去!”看着吉米走远了,一踏脚迈上了去县城的大路。

刘云把余新野写给她的信从吉米的脖子上解下来,看都不看一眼便划了根火柴烧了。现在,轮到她最后一个离开这里,心里却像失落了什么般的难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举目四望,像问别人又像自言自语:“吉米、吉米那里去了?”

人们一下子想起了那条狗以及由那条狗引申出来的故事。

整个村子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吉米。狗通人性,可能它不忍心看着跟主人分离,故意躲开了……拖拉机开动了,刘云带着淡淡的忧伤跟村民们告别,几个大嫂竟偷偷地抹开了眼泪。

一支利剑,不,一道弧光在拖拉机面前一闪,加了速的拖拉机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只轮子陷进路壕里,受了惊的驾驶员猛踩了一下刹车,将刘云从拖拉机上摔下,姑娘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便一眼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吉米。

牛家庄的山坡上,新筑起一个小小的土坟,那里埋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埋着四个北京知青的忠实朋友——吉米。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秋天,一辆奥迪牌小车悄然无声地停在牛家庄村口,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村里二三十岁的年青人没人认得他们,到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突然认出了刘云。一下子,小车旁围满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刘云指着那个中年男人说,那是她丈夫。又将她的女儿拉到大婶大叔面前,教姑娘叫他们爷爷奶奶。

那个小小的土坟不见了,山坡变成了一片果园。刘云指着山坡说,那里埋着吉米,吉米救了她的命。丈夫和女儿从车里拿出鲜花和祭品,摆在山坡上,虔诚地对着山坡三鞠躬,女儿说:“吉米叔叔,您安息吧,我们全家永远不会忘记您。”丈夫说:“吉米老兄,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爱人。我们全家能有今天,全托了你的福。”刘云说……刘云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把眼镜摘下,擦了擦涌出来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