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短篇小说 病床记事(1 / 2)

支海民文集 支海民 0 字 2022-05-19

 一

死神在门口转了一夜,天亮时,生命之神又将我唤醒。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褥,一切都白得令人泄气。满世界如果只有一种颜色,将是多么单调。一片阳光从窗口挤进来,在墙上一动不动的贴着。奇怪,为什么窗子是长方形,而通过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却是平行四边形?是窗子扭曲了阳光、还是阳光本身有缺点?

门外谁来了?只听护士轻声劝说:“病人刚脱离危险,现在不能探望。”

一种被隔离的孤独感突然袭上心头。我真想大喊一声:“他们进来吧!”可是不能,伤口刚刚缝合,说一句话将会引起剧烈的疼痛。

白色的瓶子倒挂着,无色的液体通过白色的管子流入血管中,血是红的,红白不相容。血管里竟然允许异物存在,简直不可思议。

阳光悄悄地从窗子上溜出去了,一点声响也没有。猛然想起,昨晚,如果我拿上户口本到另一个世界上报道,那里,将不会这样单调和孤独……

护士给我打完针,轻声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我点点头,表示回答。她又问我:“有人想探望你,可以吗?”我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护士出去了,我又陷入遐想,这个城市我没有一个亲人,谁将第一个探望我呢?我想起了他……那天晚上,他邀我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去了。结果,半路上出事了。我被糊里糊涂地抬进了医院……

我希望他来。我甚至希望他能给我带一点礼物,最好带一束鲜花。这个单调的房间里需要一点装饰。我真有点想他。此刻,他如果能坐在我的身旁多好。我相信,这几天他一定为我担忧,为我伤心,为我苦恼。我感到欣慰,一个人的不幸如果能引起另一个人真切的同情,那么,不幸的人的心里便充实得多。

墙上的阳光只留下一条缝的时候,门开了,主治大夫引进来一个人。我不认识他,他从我的眼神里一定看到了疑惑。

“这一位是省报的记者同志,专门来采访你的先进事迹。你们谈吧。交谈的时间不能太久,最多半个小时。”大夫做完介绍出去了。

我有什么先进事迹?前不久,我还被当作资产阶级小姐而遭到同事们的非议。我不过是爱穿几件好衣服,便引起老年人的不满,同龄人的妒忌。看来这个世界只允许一种颜色存在,追求物质享受的人就是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美学只有一个字:穷。

“请你谈谈,是什么思想促使你舍己救人?”完全是一副孩子腔、一脸孩子气。他多大年纪了?二十多岁吧?二十多岁就当记者,了不起。什么思想?我完全可以借题发挥: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想起了无数革命先烈,想起了雷锋、王杰、欧阳海……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把死的痛苦留给自己。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将是全省乃至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

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靠着“讲用”爬上去的人固然不少,到头来“货”卖完了,破绽露出来了,飞到天上,摔到地下,落了个人鬼不像,我何必那样呢?

是的,我当真从死亡线上救了一个孩子。我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汽车撞伤。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是出于一种人的本能,把那个孩子拉了一下。我想任何人如果面临我那种局面,都会像我那样做的,我只是做了一件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事情。

记者同志失望了,他完全可以挣一笔稿费。他两道眉心凝到一起,端庄的鼻子渗出了汗珠。他长得帅极了,有爱人吗?如果没有,我给他介绍一个……

“你很谦虚。”他想了半天,找出这个很恰当的名词。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谦虚”有缘。我太感谢他了,这顶王冠使我有点忘乎所以。

大夫进来了,宣布谈话时间已到。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囚犯,一切都要受人管制。我情绪激动,想发怒。但是,我不能……

记者要给我照相,我同意了。静静的睁着眼睛。我想起了鲜花。有鲜花多好,我爱花。我觉得人生应该就像花儿那样,随意点缀。

他来了,没有给我带鲜花来,而是大包小包地给我提了一大堆食品。我失望了,我并不需要哪些东西。

他坐在我的床头,一声不吭。眼睛红红的,像哭过,又像熬夜熬的。人消瘦了。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像那个记者。哪里像?说不清。大概男同志都有点相似的地方吧。

一种幸福感涌上心头。我不过受了点伤,他竟如此悲哀。要是那天晚上我命归黄泉,将给他留下一辈子的悲伤……要是那样,我真不如死了好,换得情人一掬相思泪,倒也值得。

我想在他面前撒娇,我想将头靠在他的胸前。我想捧着他的脸颊,亲他一口……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我的照片登报了。奇怪,病房里明明没有鲜花,可是照片上一大捧鲜花却摆在我的床头柜上,鲜艳夺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愤愤不平,他埋怨记者关于我的先进事迹的报道有点太简单。他郑重声明:他要把我的先进事迹写一篇报告文学,登在《人民日报》上,让全国人民都认识我。

我哑然失笑。我不怀疑他的勇气和决心。单凭他那一点可怜的文学功底,连一封情书也写得狗屁不通,竟然动了大雅之念。况且连他不一定能真正理解我,向全国人民介绍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护士进来了,“放风”的时间又到了。真该诅咒这个圆脸的姑娘,但愿她永远找不到对象。

突然间,病房里涌进来一大堆人。满脸胡子的老厂长拉着我的手说:“你是我们厂的骄傲。”长团委书记激动得脸都红了,颤着声说:“你是我们全厂青年的骄傲。”共青团市委负责人说:“你是我们全市青年的骄傲。”我值得那么多人骄傲吗?这些人怎么了?瞅着我兜里的钱多么?

床对面的桌子上堆满了慰问品,足够我吃半年。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送来鲜花。我的心有点枯竭,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包括我倾心相爱的人。

黄昏,被我救活的那个男孩在他父母的带领下看望我来了。怀里竟然抱着一掬艳红的玫瑰!我激动了,眼里闪着泪花。我用能够活动的一只胳膊搂着孩子楼着鲜花,亲孩子的脸蛋,孩子的脸在玫瑰花的映衬下分外娇嫩,我心灵的沙漠得到甘露的滋润,胸腔内潮起一种淡淡的惆怅。硬说美女不是狐仙就是毒蛇,鲜花的周围不是深坑便是陷阱,皮肤黑的人思想也是健康的,英雄们都长得五大三粗。把人情处以极刑,把感情关进死牢,剩下的只有淡漠和狂热。

“叫阿姨。”孩子的父母亲显然无法分析我眼泪里边的成分,竟然也擦起了眼泪。

“阿姨。”孩子甜甜的叫了一声,把头贴在我的胸前。我抚摸着孩子的头,轻轻地说:“叫姐姐。”

“姐姐阿姨。”孩子稚嫩的脸上露出无邪的天真:“这花儿,好看吗?”

“好看。”我哽咽着说。

“明天,我给你再抱一大捧,给你抱一房子。”

“好。”我破涕为笑。

护士又进来了,我知道她要逐客了,我真舍不得这个孩子。可是孩子的父母很知趣,不等护士张口,便含着微笑告辞了。

对面桌子上,“联合国”的救灾物资又高了一层。我真为它们担心,时间长了,那些东西要变质的。

他又来了,眼睛比以前更红了。

他拿出了自己的杰作,那么厚厚的一叠。我真不敢相信,这种创纪录的速度能写出好文章。但是,他连我的意见也不征求。竟然张口对着我念起来。像宣读判决书那样,情绪激昂而感情充沛。我只得强迫自己竖起耳朵,听他的《天方夜谭》。

难为他用了那么多新鲜的名词。我如果真像他描写的那样,伊丽莎白女王可能要给我让位了。我很受感动。不是因为他为我写了这篇《报告文学》,而是为他的精神所感动。我觉得应当给他一点补偿,来弥补他对我的一片忠诚。我指了指那堆食品,对他说:“你吃吧,我在马路上流了一滩鲜血,换来了这一堆救灾物资。”

他笑了。他没有动那些食品,却马上要到邮局“发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