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短篇小说 吉米(1 / 2)

支海民文集 支海民 0 字 2022-05-19

 葫芦河象一条长长的藤蔓,串起沿岸上百个村庄,河两岸的川道里散布着无数块贫瘠的农田,川道两边静卧着裸露着黄褐色脊梁的大山。牛家庄就座落在葫芦河边。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春天,一辆牛车拉来了四个接受“再教育”的北京知识青年。

好吧让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四个北京知青身上开始。

沈淑萍象个天外来客,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富有表情的脸上常常表露出夸张的惊讶和无知,折枝野花插到头上、弯下腰看小猪怎样拱老母猪的****,叫余新野扶她骑上牛背,体会一下牧童的情趣。

余新野喜欢唱歌和绘画,黛色的山脊激发了画家的情趣,一有空儿他就坐下来描呀画呀,画板上涂满了各种颜色。

鲁一民的一切举动都显出他比所有的知青早熟。来到牛家庄的第二天。他便向队长要来了四颗杨树苗子,在葫芦河畔举行了隆重的“扎根”仪式。无知的村民们瞪着惊奇的眼神,听鲁一民浑厚的男中音在读一部无于伦比的天书,那炽热的语言似乎能把葫芦河水烧沸,却激不起村民们的一点兴趣。不知谁往一个农民的衣领里塞进了一只蚂蚱,惹来了一句粗野的骂声,是本来严肃的会场一下子起了哄。

夕阳的余辉把葫芦河水染红,河里边倒映着一张少女俏丽的脸庞,刘云将双脚插进河里,让河水滋润一下干裂的心灵。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弟弟走失了。清华大学附中的高才生,从没有想到命运之神会把她抛到这贫穷的山沟。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只是觉得生活原来是一场梦,当她从梦中醒来时,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形,冥冥之中的神灵在鞭挞她的灵魂,使她忍受着难以煎熬的痛苦。

生活总是生活,不像余新野和沈淑萍描绘的那样充满神话般的乐趣,也不像刘云想像的那样冷酷。最初的兴奋感和继之而来的痛苦和失望已经过去了,他们的日子进入了一个相对平静时期。知青们不甘寂寞,老想追求一种刺激,那怕是一个恶作剧,一点道听来的轶闻,都会在他们的心里泛起一阵涟漪。终于,有一个新成员加入到他们队伍里来了——它叫吉米。

冬天的葫芦河像一条白色的带子,早晨刘云到河边去提水,无意中发现了这条快要冻僵的小狗。

当刘云把小狗抱回知青点时,知青们像见到久违的朋友那样高兴。小家伙长着一身缎子似的戎毛,四蹄雪白。它渐渐暖和过来以后,看到四个青年对它毫无恶意,竟然就地打了个滚,吻了吻每个人的脚背。

于是,四个知青一同商议,要把这只可爱的小动物养活下来,并且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吉米。

无聊的日子靠无聊的乐趣来打发,调整情绪可以使人忘却一切。

“吉米,打个滚。”

“吉米,握个手。”

“吉米,再见。”

吉米像个懂话的孩子,在四个知青的调教下变得日益聪明,它总是变着法子讨取知青们的欢心,它也从知青们的欢乐声中得到了乐趣。

沈淑萍最爱拿自己的梳子给吉米梳理身上的戎毛。吉米舒服极了,不停得吻着沈淑萍的手。沈淑萍一边得意地拍着吉米的头,一边挑逗似地挖苦小余:“你看,吉米比你强,它多懂感情,而你,连狗都不如。”

余新野正在潜心做画,没有听清小沈挖苦了些什么,只是不耐烦的顶了一句:“让吉米叫你妈妈好了。”

沈淑萍马上盛气凌人的反驳了一句:“吉米该叫你爸爸!”

无形中的默契使他们不觉脸红。在一切都荒芜了的年代,维有人的感情早熟。小沈那双杏眼扫描了一下小余脸颊上泛起来的红晕,心里涌上来一股甜丝丝的满足。

刘云却爱拉着吉米到山林里散步。她望着那苍茫的林莽遐想,心泉里涌出一些不着边际的幻觉,那幻觉不断的演绎着,组合着,升华着,使她那枯竭的心灵仿佛有一股山泉在流。不要埋怨生活,缺憾和创痛正孕育着新生。苍苍林莽在启迪着刘云,只有向上才是唯一出路。不用徘徊了,每一块贫瘠的土地都会长出绿色的生命……突然悟出的真谛激发了刘云的心绪,那心绪升华着,化作旋律,那旋律激励着她,竟然不自觉的哼起了一首民歌。

突然,姑娘将眼睛睁大了,墨绿色的山坡上,两只雪白的野兔正在互相亲昵的嬉戏,像两朵白花,像两片白云。一切都不复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它们自己……

半空里划过一道弧线,瞬间的和谐变成了一场生死搏斗,吉米得意非凡的咬住了一只兔子,那只兔子只是徒劳的挣扎了几下,便被吉米咬断了喉咙。

说不上是惊恐还是愤怒,刘云的眼里溢满了泪珠,她无法原谅这个凶恶的刽子手,拾起一根山柴,狠狠的向吉米打去。

鲁一民踏着刘云的脚步赶来了。小伙子原是北京一所中学学生会的主席,学校团委副书记,文化革命中又当然成了红卫兵领袖。在事业上一帆风顺的人,自我感觉良好。他总是想尽千方百计来接近刘云,对刘云的一切都表示关心。

意外的发现使鲁一民平时那做作的威严现了原形,他竟然情不自禁地将吉米抱起来,在吉米的鼻梁上亲了一口,然后提着死兔子,翘起大拇指,说了一句从电影里学来的日语:“吉米,功劳大大的有!”

兔肉的香味从屋子里溢出来,沈淑萍兴奋地踏着舞步来回走动,鲁一民特地从公社买回半斤烧酒,余新野把煮熟的兔肉分成五份,把吉米也请上了饭桌。然而刘云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她对着兔肉发呆,脑海里反复映现出那撕破和谐的一幕,一场好梦打碎了,无邪的野兔成了桌上的美餐……结了痂的伤口被重新刺破,心里淌着殷红的血,她恨,恨吉米,恨餐桌上的人,也恨她自己。

余新野最先发现刘云那不同寻常的情绪,征询的目光在姑娘的脸上一扫,马上将目光收回。小余常跟沈淑萍嬉笑,一点也觉不来不好意思,唯独跟刘云在一起,有时拘谨得鼻尖冒汗。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强迫自己不要去瞎想。——每点越轨的意念都会使他们的友谊失去平衡。

鲁一民却敢明目张胆的向刘云进攻,他已经把刘云纳入自己将要实施的一揽子计划之中。此刻,看见姑娘一副悲伤的样子,便不知轻重的来了一句:“你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刘云一下子将分给自己的兔肉扣到鲁一民碗里,推门走了出去。瞬间,每个人碗里的兔肉都变得索然无味。唯有吉米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了肉,吉米伸出长长的舌头舐了舐两腮突然涌出的意念使它有点痴呆,一个更大的抱负在它的意念里形成:它要更好地报答这四个纯真的青年……

劳累了一天的山村发出了沉睡的鼾声,眨着眼的星星目睹了这罪恶的一幕。就在几个知青吃了兔肉的第二天早上,十几只被吉米咬死的家鸡堆放在知青们的门口,恼怒的乡亲们围满了院子,男子汉们满嘴粗话地怒骂着,抱着孩子的婆姨们竟发出伤心的哭声。

愤怒到极点的农民们把吉米吊到树上狠狠地毒打,四个知青挤在一起,满肚子痛苦和忧伤。倒是上了年纪的老队长替知青们解了围。他说,这事不能怪学生娃,队里以后给每家补一点损失。

一句话提醒了刘云,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棉袄里还有爸爸临死前留给她的二十元钱,马上拿出来交给队长,说:“就算我们给大家赔鸡。”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村民们吵吵嚷嚷的提着死鸡愤愤地离去,余新野走过去把吉米解下来,发现吉米已经死了。谁也没有心思吃狗肉,小余把吉米拖到葫芦河畔,抛到河里去了。去把,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又闯下弥天大祸的吉米,你那愚昧到极点的忠诚使我们吃尽了苦头……

一切都重新开始,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树木可以依靠土地生长,人却必须接受命运的摆佈。

下雨了,雨丝撩拨着四个知青的思乡之情,他们在一起议论着北京,回味着各自的过去。

门轻轻地开了,一只毛茸茸的脑袋胆怯地伸了进来,那双乞怜的眼睛求救似地望着四个知青。

“吉米!”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喊着。意外的重逢使他们特别的激动。吉米瘦了,溃烂的伤口在流脓,死里逃生不容易,清凉的葫芦河水使它的心灵复苏,它从河里挣扎着爬上岸来,在荒郊野岭中转了几天。

它完全是为了讨取主人的欢乐,却差点为此送了性命,血的教训给了它什么启示?它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

算了把,世上的事本来就不那么明白,何必追根究底。四个知青商量,这次要把吉米栓在家里,防止它再惹事生非。

鲁一民在努力地塑造着自己。他的精神靠信念和野心支撑,信念在他的心里显得模糊,而一种想出人头地的欲火却烧得他浑身难受。一来到牛家庄,他处处表现得与众不同。他把裤腿挽过膝盖,光着脚板扛着镢头上山,脱光上衣大干,让炎炎烈日把那身细肉烤出黑油。什么农活他都学,学起来又是那样认真和刻苦。手上的血泡变成了满把老茧,他对自己的塑造也日臻完善。记满了几大本子的心得体会为他增添了荣耀,村民们的大拇指为他的荣升奠定了基础。两年以后,鲁一民便从牛家庄拔根而起,当上了县知青办的副主任。

鲁一民从牛家庄走后不久,突然从县上传下来一道指令:允许插队两年以上的知青陆续回北京探亲。

这无疑是兴奋剂,沈淑萍竟为此而大哭。插队以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两年多来,父母的音容笑貌多少次萦绕在她的梦中。现在又能跟亲人团聚了,即将重逢的喜悦使她有些忘形。

余新野在考虑着把最有意义的东西带给父母,他装了一口袋小米,向乡亲们要了些软米油糕,还叫村姑们给妹妹做了一只耀武扬威的布老虎。

唯有刘云一如既往,她不高兴也不悲伤。就在余新野和沈淑萍准备动身的前一天,她默默的来到山林里,将那满山的红叶一片片拾起……她想好了,她要托他们带给北京一点礼物,这礼物最能代表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