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林薇达诺(2 / 2)

徐丽丽跟李望进了屋,里面围着火炉坐着的老人们,齐刷刷转过头看他俩。

小时候,徐丽丽曾经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做万众瞩目的明星,聚光灯“咔咔”一亮,她面对大众招手,人群欢呼沸腾。光的影子在地上交织,也许舞台下大家都被踩了脚,但那跟她没关系,她只需要享受大家的注目和喜爱。

今天,徐丽丽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个梦想破灭了。

被一群人盯着的感觉,原来这么……毛骨悚然。

她往后退了一步。

相比之下,李望则淡定得多,淡茶色的眼眸环顾了一圈,声音和往常一样,寡淡平静,如同万年不惊的死火山:“你们好。她叫徐丽丽,她来给你们讲故事。”说完伸手把躲在身后的徐丽丽一把拽到了前面。

徐丽丽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李望,这个人刚才是把她推出去当先锋部队了吗?她看着很热血很喜欢抛头露面吗?她只想稳居后线混时间好吗?

别说徐丽丽了,就是那群正在烤火的老人都愣了,实力诠释面面相觑。

是个人都能看出徐丽丽的抗拒和退缩,这个小伙子丝毫不顾队友的行为,赢得了老人们的兴趣,也赢得了徐丽丽恨得牙痒痒的目光。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快稳准狠地掐了一把李望。这时候,他已经不是她的偶像了,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半晌,一个鼻梁上横架着圆眼镜、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才谨慎地开口:“那开始吧。”

空气又凝结在一块了。

屋里有火炉,有暖气,按理说应该挺温暖,但徐丽丽还是觉得背后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刮着。算了算了,指望李望良心发现放过她,就像指望南极洲能变成热带雨林气候,不是不可能,是纯属异想天开。

她侧过头看了眼李望,他还是端着那张像被风吹木了的脸。

去你的。徐丽丽暗暗骂了一声。

“1746年的时候,在英国的利物浦,有一个叫约翰?詹姆斯?J?罗塞宾姆的人。他是个修船工,他住在一艘船上,那艘船是草绿色的,上面描着金黄的边,船身上写着船的名字,叫‘吉米的太阳’。罗塞宾姆有很深的抬头纹和满下巴的络腮胡,他年轻的时候不英俊,老了却别有一番风味。当地的姑娘都喜欢他——尤其是林薇达诺——因为他年长,沉默寡言,心地善良。

“有人说见过罗塞宾姆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从英吉利海峡,用那艘草绿色的船,带回了一头受伤的鲸鱼。鲸鱼的鳍被钢叉刺伤了,血染红了来时的路。暴风雨即将来临,所有人都躲回自己的屋子,只有罗塞宾姆,一个人费劲地把鲸鱼拖上岸。

“那个叫林薇达诺的女孩儿走过来帮他,他用山一样的沉默把她赶走了。鲸鱼在罗塞宾姆的照料下,一天天恢复健康。到了离别这天,鲸鱼高歌,用水柱和浪花感谢罗塞宾姆。罗塞宾姆冲它挥手作别,心里却想着那个叫林薇达诺的女孩儿——那天暴风雨,冲垮了林薇达诺的家,带走了林薇达诺父母的性命,她跑出来帮罗塞宾姆才侥幸躲过一劫。人们都说这是海神发怒,斥责人类的贪得无厌——人们都这么说,但那又怎样?预兆和惩罚都只是摆设,人们还是一意孤行地贪得无厌。

“罗塞宾姆去找林薇达诺,林薇达诺站在高高的山上,对着草绿的树木和金黄色的野花发呆。

“罗塞宾姆说:‘我想我是爱你的。’

“但林薇达诺没有听到。她在罗塞宾姆说这句话之前,纵身跳下了山崖,当她坠入溪水的时候,鲜花落在她头顶,像为她的鲜血加冕。罗塞宾姆痛苦地哭泣,络腮胡里藏满了泪水,就像吸饱水的海绵,轻轻一碰水就滴出来。罗塞宾姆把那艘叫‘吉米的太阳’的船烧毁,无家可归的他终日惶惶,行迹疯癫,靠那头被他救的鲸鱼给他送上岸的食物活着。在25年后,他终于死去。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吉米的太阳落下了,在25年前’。”

徐丽丽的故事讲到这儿,老人们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昏黄的枯灯蒙上水汽。

一群老人里,只有那个一开始对李望说话的,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老爷爷没哭,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徐丽丽。

“罗塞宾姆的一生,总共修了552艘船,其中387艘是白色的,162艘是黑色的,剩下3艘是别的颜色。平凡而不自知,伟大而不自知,愚蠢而不自知。他勤勉、努力地扛起责任。他不善沟通,唯一的一句情话是说给正在跳崖的人。林薇达诺的一生,总共经历了4803场暴风雨,总共见到了3次彩虹,总共爱上了1个人。平凡而不自知,伟大而不自知,愚蠢而不自知。她真诚、努力地学会爱人。她不善自我安慰,于是早早地就死去。”

寒风猎猎,北方的冬天冷到彻骨,猛烈而迅疾,快速地让人体温在一瞬间下降。

雾霾沉沉,供暖烧煤导致天空像飘移不定的混凝土,一道深灰、一道更深的灰,晦暗犹如训练有素的军马,来势汹汹盘踞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好在屋里暖和。徐丽丽跺跺脚,让自己更靠近火炉,她对自己刚才编的故事很满意。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她一人。

“小姑娘,我喜欢你的故事。”一个戴着黑色毛呢帽子的老人,擦擦眼底的泪,“它让我想起我的一生。说实在的,一开始我以为你要讲老鼠和兔子之类的故事,我做好了无动于衷的准备,我准备用面无表情来反抗你的欺哄。但是你没有。谢谢你还把我们当有脑子的正常人来看待。”

徐丽丽大手一挥:“好说好说,老人小孩儿都应该被尊重。”

说完这句话,徐丽丽骄傲地看了一眼李望,你以为你能难倒我?我高考语文128分好吗!

李望全程没发言,现在看见徐丽丽的挑衅也没反击。但他看着徐丽丽的眼睛,多了一份探究和认真。

一开始是只想捉弄她,想欣赏徐丽丽一脸蒙地愣在那儿,然后向他求助,结果这人挺有骨气,居然讲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东西。

不得不说,他也喜欢这个故事。

但这不意味着他要对徐丽丽的挑衅视而不见。

“再说一遍开头的年份。”李望语气平淡地问徐丽丽。

“1784年。”徐丽丽面不改色。

“你还有一次机会。”李望说。

“1764年。”徐丽丽咳了一下。

“是1746年。”李望瞥了一眼徐丽丽,你高考语文可能得128分,但你高考数学肯定没上100分。

成功接收到李望嘲弄目光的徐丽丽炸了,她气得眼睛要喷出火来。

这个人怎么回事?这个李望怎么回事?怎么人性的光辉在他身上荡然无存?怎么回事?

“扑哧——”先是一个老人笑出来,然后大家都笑了。

徐丽丽眨眨眼,不明白怎么这群看着很冷很孤独的老人就笑了,但这不妨碍她心里一下子暖了,她傻乎乎地跟着乐了一会儿。

她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走的时候,徐丽丽还有些不舍,冲大爷大妈们大力地挥手,差点儿就眼含热泪了:“你们放心,我找时间一定还来,你们等着我!”

“好!等你!”

回到家,李望照常第一件事就是往床上一躺。

天花板是一块板子一块板子拼成的,电脑的键盘是一块方格一块方格组成的,街道是一家商铺一家商铺码成的,徐丽丽是块一点就着的易炸宝藏——

李望猛地睁开眼。

天际的云团像海浪,团团包围着夕阳,夕阳渐渐沉浸到云的温柔乡里,等到发现时,“轻舟已过万重山”。

夜降临了。

“你要好好珍惜那个女孩子。”鼻梁上架着圆眼镜的老人,在他走的时候拉住李望,“不要学故事里的罗塞宾姆,失去了才爱。再深沉的爱意,隔着生死渺茫,也到不了她心上。”

李望明白老人的意思,现实里未必真有人会死去,但距离并不只出现在生死两隔时。

老人的话一是提醒李望,二也是观照自己——老人也许就有个错过的爱人,也许那个爱人真的已经和他生死两隔。

时间一刻不停,总有人会死的,只是还没轮到他李望而已。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老人的话。

他翻个身,屋里寂静如无人之地。

李望甚至听到了热水在暖气管子里奔腾的声音,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天花板莫名其妙响了一下,听说是压强之类的东西。

他又翻了个身,闭上眼,看见徐丽丽正对着他唱《千年等一回》。

疯魔了!李望低声骂一句,但他看起来并不生气。相反,他的嘴角甚至难得地带上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叶冬米最终还是去了部门聚餐。

麦洛给她买了个顶帽子,说这样就没人看得出来她刘海儿剪残了。叶冬米一想,有道理啊!

何况那帽子还挺好看的。

白色的鸭舌帽,帽檐边细细绣着暗线,藤蔓纠缠,蔓延到帽子后扣处,直直垂下一根细锁链。帽子正面绣着一棵桉树,挺直挺直的。

跟市面上流行的那些鸭舌帽都不同,叶冬米一看到这帽子就心动了。

喜欢却不占有,天理不容。

叶冬米不想伤天害理,她乐滋滋地戴着帽子去参加聚会了。

到了地方,她做好准备迎接大家“哇,这帽子真好看”的夸赞,但是——也不能说没有人夸,只是大家的措辞都很诡异,表情都很猥琐。

“啧啧啧,公开了啊?”

“哟哟哟,秀了噢。”

“呀呀呀,不得了,不得了。”

叶冬米一脸“搞什么”的表情进了包厢——好的,她明白为什么刚才遇到的人都一脸憋坏了的表情了。

麦洛戴了顶和她一样的帽子。

这种和穿情侣装类似的事情,难怪大家都一脸八卦又忍着八卦的表情看着她,得憋坏了吧。

她想去问麦洛这是唱的哪一出戏,但又怕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也许他只是也喜欢这顶帽子,于是也买了,她还能规定这帽子只能她戴吗?

她也不能摘,摘了不就等于把自己的刘海儿游街示众吗?

叶冬米现在觉得自己头顶的帽子有千斤重,她算是明白孙猴子的感受了。

正胡思乱想着,那边麦洛见她进来了,冲她温柔一笑:“坐这儿。”边说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

“哈哈,好。”

算了算了,叶冬米挠挠头,管他三七二十一,对于和麦洛戴同样的帽子,她其实心底也没觉得尴尬或者抵触,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吃饭的时候,叶冬米见麦洛全程只喝自己碗里的粥,相比其他为了吃最后一块肉而张牙舞爪,恨不得用筷子把别人给戳死的人,他平静淡泊得接近于神佛。

他那么温和斯文的人,肯定不好意思跟别人抢菜吃。叶冬米想,但她可不是善茬儿,之前麦洛救了她好几次,这次轮到她来帮麦洛了。

说时迟那时快,叶冬米在一众纷飞的筷子里,迅猛稳准地夹住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红豆糯米糕。在大家惋惜哀叹羡慕的目光中,叶冬米的筷子一转,大张旗鼓地把这块众人垂涎的红豆糯米糕放进麦洛面前的盘子里。

“我可会抢菜了,”叶冬米冲麦洛眨眨眼,“不用谢。”

麦洛愣了愣,他看向叶冬米,细细的金边眼镜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片明亮的镜面,严丝合缝地挡住了麦洛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麦洛却可以将其他人的表情、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了叶冬米的小小得意,以及那点因为当众帮他而产生的羞涩。

他轻轻笑了一声。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言辞温和妥帖地拒绝叶冬米的好意,像以往任何一次聚会那样——毕竟他是有严重洁癖、不吃别人夹过的菜的麦洛。但事实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只见麦洛轻轻笑了一声,伸筷子把那块红豆糯米糕夹起来,慢条斯理地吃了。

实在是赏心悦目的画面,麦洛把那块红豆糯米糕吃得像在吃下午茶的贵族,优雅贵气,咀嚼的频率和力道都让人挑不出毛病,甚至会让人反省自己是不是吃相太粗糙。

但这画面除了叶冬米,没有人全心欣赏。

大家都忙着惊讶,忙着用眼神交流彼此的惊天大发现——麦洛不是不吃别人夹过的菜,他是分人。这是多么让人,尤其是女孩子,难过的一个发现。

如果说一开始大家起哄说两人戴情侣帽公开是开玩笑,现在则是怎么心惊了:搞不好麦洛是真对叶冬米有意思……之前的棉花糖雨就是个预兆,再往前推,其实还有预兆,但大家都想当然地排除了——那是麦洛,他怎么会真喜欢一个人,他只是心肠好顺带帮叶冬米解围或者别的,总之,他就是那种对谁都好都有礼貌,但又对谁都不会真的上心的男孩子。这么一想,其实大家内心都很平衡。

但叶冬米无疑打破了这一种暗中的平衡。

麦洛不是对谁都温和疏离,他是分人。

叶冬米没发现餐桌上刚才突然的沉默,只一心邀功:“好吃吧?”是问麦洛对于糯米糕的看法了。

“很甜。”麦洛笑着说。

“那是。”叶冬米扬起下巴,骄傲得像叼着湖里最大的鱼的小野猫,“也不看谁夹的。”

饭店厨师:臭不要脸,明明是我做得好吃!

吃完饭,按照聚会的一般流程,大家伙儿又向KTV进军了。

叶冬米在路上感叹:“真快,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KTV,时间跟奥运健儿似的咔咔往前跑,我都没反应过来这一学期都要过去了。”

“然后你还什么都没复习,你连上了什么课都不确定,居然就考试了。”旁边同学插嘴。

麦洛瞄了一眼那个男生,是跟你说话吗,多嘴。

但他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山间永远笼罩着的雾气:“你还和魏天一起唱了一首《新贵妃醉酒》。”

如果不是叶冬米确定自己和麦洛不是恋人关系,她几乎以为麦洛是在吃醋了,这语气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摇了摇头,叶冬米止住这个想法,开口扯别的:“对啊,魏天声音挺好听。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麦洛笑眯眯地回答:“魏天声音是好听。我跟他不怎么熟。”

强行被不熟了的魏天,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谢鼎听见了,伸腿踹了一脚魏天,让他赶紧洗漱滚去被窝里,穿那么薄躺沙发上迟早感冒。

魏天看一眼和自己一样穿着T恤的谢鼎,抗议:“你穿得跟我一样,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没像某人一样打喷嚏。”

“肯定是有人在骂我。”魏天揉揉鼻子,喃喃自语。

话音没落,来了一条微信,是麦洛:“最近你老打游戏,不利于咱们团队的精神文明建设,刚巧最近咱们没接什么活儿,你这个月工资就不发了。”

“……”

是人吗?麦洛是人吗?麦洛还是个人吗?麦洛请你做个人吧!

以前挺善良挺和蔼的一个青年,怎么就被社会荼毒成这样了?生气要打要骂都可以啊,怎么就上升到薪酬了呢!这可要不得啊!

魏天怒不可遏,气得摔手机,大声质问谢鼎:“我是不是从大一刚认识麦洛起就打游戏,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咱们‘爱米’是不是就是做游戏的?我打个游戏怎么就妨碍精神文明建设了?你说麦洛是不是存心找我碴儿?”

谢鼎听着听着明白意思了,这人是又被麦洛扣工资了。不过这理由……麦洛找得实在敷衍,连魏天这个脑子缺弦的人都看出来了。

但这不妨碍谢鼎看热闹:“已录音,明天见面给麦洛听一下来自魏天的真情实感。”

“……”

魏天想骂谢鼎长个人样儿不干人事儿,想骂他蛇蝎心肠防不胜防,想让他叩问自己的良知何在,但最后魏天什么都没做。

他“扑通”一声跪在谢鼎面前,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诚心忏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发誓我热爱工作,游戏只是我的业余爱好,可有可无的消遣,为了这么个小消遣而耽误正式的工作,甚至因此而阻碍了团队的精神文明建设,我有罪,我忏悔。我真诚改正。”

谢鼎:“三个月早饭。”

魏天:“一个月。”

谢鼎:“两个月。”

魏天:“成交。”

说完,他伸手要谢鼎的手机:“把录音删了。”

谢鼎一脸惊讶:“你还真信我录音了?你说那么快,我倒是想录,来得及吗?”

魏天:“……”

他已经出离愤怒了,惨象已使他目不忍视了;欺骗,尤其让他耳不忍闻,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懂得众生之所以悄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燃烧,就在沉默中爆炸。

魏天按计划先燃后炸了。他跳起来打谢鼎,谢鼎十分熟练地蹿开,手指在手机上一顿按,一段对话在二人中间响起。

“三个月早饭。”

“一个月。”

“两个月。”

“成交。”

即使因为电流,两人的声音稍微有些改变,但也不能妨碍人轻易识别出那是魏天和谢鼎的声音。

“虽然我来不及录你前面的话,”谢鼎笑得很欠扁,“但这段话还是来得及录的。”

魏天冷笑一声:“呵,你看我会不会真给你带两个月早饭。”

“听说你这个月工资没了,唉,你可怎么活啊。”谢鼎装模作样地叹一声气,很是为魏天担忧的样子。

“……”魏天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早饭您想吃油条还是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