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樱桃小丸子是江世雅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小丸子,不如我们一起跑吧!”
“嗯,好啊。”
旁白:女孩子很喜欢这样互相承诺的。其实马拉松这种东西很难两人一起共进退,而且通常先叫人一起跑的都会先出卖对方。
叶冬米当时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整个人都笑疯了。
现在想想,说得真有道理。
是江世雅先说:“冬米,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高中时候,她老是觉得压抑,上晚自习时总想着法儿溜到外面去。是哪外面呢?不知道,反正离了教室和头顶明晃晃瞪着自己的日光灯就好了。
新图书馆落成后,旧图书馆就没人问津了。她总是拿着英语单词去旧图书馆顶楼,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江世雅在她的劝说下,也跟着来旧图书馆自习,两人举着小台灯,一起写函数卷子,一起背生产和消费的关系。
就是在这个时候,江世雅隔着昏暗的小台灯灯光,看着她,真诚地说:“冬米,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好。”她点点头。
看着很淡定,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其实那一刻,她自己清晰地知道,在听到这一句话后,她的心脏像浸在37度的温水里。踏实又柔和。
她想:我也有朋友了。
不是那种见面打招呼,互相开玩笑的朋友,是那种朋友——有困难的时候,会把手握在一起;开心的时候,会击掌一起庆祝;可以乱发脾气,也可以一起抱头痛哭的朋友。
总有人说叶冬米整天嬉皮笑脸没正行,跟谁都好,但跟谁也就那样儿,好像她周围隔了层罩子,没有人可以踏进去。但她发誓,她没想把人隔绝在外,在她所有成长轨迹里,她从来没有特意把人隔绝开过。她只是懒得特意去构建一种关系。
如果有个人主动说“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吧”。
只要说了,她就会真的把那个人当作一辈子的朋友。
叶冬米把怀里的樱桃小丸子扔到地上。
臂弯陡然失去了拥抱的东西,像突然失重。
但正如,她要习惯自己认路一样,她也得习惯自己已经没有“一辈子的朋友”这个事实。
明天,她还要把江世雅送的所有东西都扔掉。还有许淮阳,有关许淮阳的一切,她都要扔掉。
其实,江世雅打过电话给她,在叶冬米把照片发给他俩的那个晚上。
她迷迷糊糊被电话吵醒,醉酒的脑袋“嗡嗡”作痛,头顶像顶着块十吨重的石头,眼睛睁开的瞬间,立马被夜里的冷空气刺激得落了泪。打开灯看,眼睛里全是血丝。
“冬米。”
本来混沌的脑子,立马刺痛,清醒过来。
“江世雅。”叶冬米重新闭上眼睛。
“你……都知道了?”
“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叶冬米声音听起来很松垮,像是这件事儿根本没影响到她,“别扯别的了。我就问一句,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一军训完的时候。”江世雅声音柔柔弱弱的,还是以前的模样,像软乎的绸缎,没有任何杀伤力。
叶冬米觉得眼睛更疼了,脑仁儿“嗡嗡嗡”吵着,已经感觉不到疼,只知道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滑到发髻边。
“合着我刚跟许淮阳在一起了,你俩也就开始了?”叶冬米气极反笑,“你俩再早生个几十年,不干地下工作真可惜了。”
“不是这样的,”江世雅急急地辩解,“淮阳说他也很喜欢你。”
“我有怀疑过许淮阳对我的喜欢吗?”叶冬米说这话时,音调陡然降下来,声音里像掺着冰碴子。
她希望这一切是个误会,只要江世雅肯编个理由,她立马就信。
但江世雅这句话,无疑是打碎了叶冬米最后一点期冀——他俩就是在一起了,她的男朋友和好朋友就是在一起了。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真和许淮阳在一起过。
她活了这么多年,唯一的男朋友是个她自以为的梦境,唯一的好朋友是她自以为的幻觉。
现在时间拨开浓雾,所有的谎言袒胸露乳,丑陋而反胃地立在她眼前。
她想问:江世雅,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笑话啊?我每天仔细看着许淮阳送我的多肉的时候,你是不是笑我没见过世面呢?那种盆栽一捞一大把,我在那儿宝贝得不行的时候,你在一边偷着乐吧?毕竟许淮阳那么公平,刚跟我在一起,就马不停蹄也拽上了你,他前脚送我多肉,后脚就送了你仙人掌吧?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许淮阳干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儿,我跟你抱怨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是傻瓜啊?每次我沾沾自喜,说许淮阳是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心里跟着说对对对啊?
她想说:江世雅,你太让我失望了。
但叶冬米闭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
她只是静静听着那头江世雅的解释,或者说是示威——大概意思就是自己和许淮阳真心相爱,不是故意背叛她。
江世雅和许淮阳真心相爱,那她叶冬米呢?是一根打鸳鸯的棒吗?
她曾经是真的感激江世雅这个朋友:脾气好,肯容忍她的口是心非,懂得她的言外之意。
她是真把江世雅当朋友,很多连爸妈都不知道的事情,江世雅一一知晓。
正因如此,所以她才更挫败、更愤怒。
“世雅,就这么打住吧。”叶冬米疲惫地说,“祝你和许淮阳百年好合。真心的。”
第二天,叶冬米起床就知道自己发烧了。
她起床找热水没找着,徐丽丽不在,她将就拿着上学期喝剩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凉意直接灌到肚子里。不一会儿,她就开始拉肚子。
这样的状态,补考铁定是去不了了。
算了——去了反正也考不过,昨天根本就没复习。
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她整个人拉得快要虚脱,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摸到一个衣袖,凉丝丝的,刚好适合发烧的她。
叶冬米枕着那衣袖睡过去了。
醒来一看,是麦洛的外套,之前被她吐过的那一件……
她居然枕着这么个恶心的东西,睡过去了?还睡得挺熟?
叶冬米额角浮上三根黑线。
所幸,睡了一觉之后,她觉得整个人轻快了一点,干脆起床给麦洛洗衣服。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去食堂准备吃饭。
好死不死,途中遇见麦洛。
以为前天夜里跟叶冬米促膝长谈,下次再遇见两人能一见如故——结果麦洛看着自己尴尬地立在空中,充当打招呼礼仪道具的手臂,再看看已经只剩个背影的叶冬米,脸上笑容不变,跟周围同学说:“我就是觉得可能要下雨,伸手测测温度。”
周围同学:好的,我们知道了……
叶冬米也很闹心。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喝醉,喝醉了就算了,还吐了人一身,吐了人一身就算了,还在那儿鼻涕眼泪一把抓地倾诉衷肠。
可怕的不是醉酒,是你清醒后想起来自己干了啥。所以,叶冬米躲麦洛还来不及呢,还打招呼。
但事实证明,麦洛是个心胸开阔的人,隔了两天,又主动发来消息,还自我介绍了一下:“还记得我吧,麦洛。”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叶冬米也不再装不认识了。反正外套也干了,所以一收到麦洛的消息,她就乒乒乓乓地收拾收拾下楼了。
于是,有了徐丽丽问她是如何搭上麦洛这艘航空母舰的状况。
学生会新成立了个学习部,主管教室安排和考研讲座。
都知道江世雅想做这个部长,从放出消息说要成立学习部开始,她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到了投票选举这天,负责人本来过个形式问一句:“有没有异议?”
结果一向对这些不上心的叶冬米,这时候却懒洋洋地举手了:“我。”
“冬米?”江世雅回过头来看她,一脸惊讶。
叶冬米笑得眼睛弯弯:“世雅,你又要谈恋爱,又要兼顾学业,太累了。既然你帮我分担了爱情,那我帮你分担事业吧。”末了,还正儿八经地补充一句,“不用客气,好朋友本来就是互相给予,各自成全的。”
叶冬米这两句话,话里话外都藏着太多隐含意思,她不信江世雅听不懂。
事实上,江世雅应该是听明白她的讽刺了,因为江世雅的脸瞬间白了。
叶冬米没管江世雅,只是浅笑着整整衣领和袖子,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到在座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大家好,我是叶冬米——在座挺多人我都眼熟,估计你们对我也是。”她看起来举重若轻,胜券在握,“在这次会议之前,我其实一直都在思考,学习部的功能到底应该是什么,只是简单地安排教室,安排讲座,只是作为教学辅助机构吗……”
“总之!”叶冬米一直撑在讲台两边的手收起来,整个人站正,像风里飒飒的桉树,意气风发,“希望大家选我做学习部部长,让我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让大家的学习生活更方便,从思想层面上咱们共同提高,为更美好的人生打下坚实的基础——期待一个超出想象的学习部吧!”
这么个临时凑出来的就职演说,居然把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居然还高票通过了。
江世雅气得牙疼,偏偏还要笑得像真心祝福叶冬米的成功当选。
叶冬米慢悠悠地晃到她面前,笑吟吟地说道:“你看你,装得累不累啊?要我是你,就直接把这杯水泼我头上。不然——你看你争取了那么久的学习部部长最后落我手里了,这空手来空手去的,一点舆论痕迹都没有。”
“不会啊,我很为你开心。”说出这话的江世雅,手里的纸杯都被捏变形了。
叶冬米注意到了。
她在心底冷笑一声。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好朋友,这么多小动作?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和淮阳?”江世雅问叶冬米,“你不是说祝我们百年好合吗?果然,你在骗——”
江世雅话没说完,叶冬米打断她:“我说的醉话,你也信?我能就这么认了?还祝你们百年好合,我咋不祝你们瞬间到白头,死了得了呢?”
江世雅到底还是太年轻,经不起叶冬米的刺激,终于把这杯水泼到了叶冬米头上。
她整个人气得发抖,拎起外套就走了。
叶冬米头发滴着水,对着满屋的好奇目光,她视若不见,只是兀自站着发呆。
她想起高中的时候,班上数学课代表新买了件羽绒服,据说很贵,他收卷子的时候,小心得不行,生怕卷子上的油墨沾在衣服上。九点集会跑操的时候,他才不情不愿地在外面套上了冬季校服。
叶冬米和江世雅站在队伍后头,边跑操边聊闲天。
江世雅说:“你早上看见咱班数学课代表了吗?”
叶冬米早上忙着赶作业,哪有心思观察同学,摇头:“没啊。”
“他穿了一件绿油油的羽绒服,宝贝得不行。其实他不知道,穿着绿色羽绒服的他,整个人跟生物书上的叶绿体似的。”江世雅瘪瘪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冬米哈哈狂乐,周围人听了也哈哈狂乐。
一群人在前面儿乐,却不知道数学课代表就在背后,听完全程的他,据后来同学们回忆,脸都绿了,整个人倒真像叶绿体了。
以至于后来每一次叶冬米写生物卷子,一看到“叶绿体”就想乐。
叶冬米当时还觉得江世雅真好玩,看起来温柔贤惠的,其实说话比她还尖钻。她还在想,自己运气可真好,交的朋友真有趣。
这样的人如果是一辈子的朋友,叶冬米喜滋滋地想,这一辈子肯定特开心。
从头发上滴落的水,一滴滴在眼前连成线,像监狱里的铁栏杆,把她和外界揶揄或同情的目光隔开。
叶冬米无声地笑了笑,她今天本来是打算让江世雅出丑,然后惹江世雅生气,她自己再火上浇油流几滴泪,交换一点大众的同情心,以此好让大家认清江世雅的真面目——她才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呢。
但万事俱备,只差叶冬米示弱的眼泪了,她却觉得做不到。
江世雅可以自如调控自己的声调、眼泪、笑容,她却不可以。
她做不到示弱,做不到让自己在大家面前孤立无援。
她宁愿永远意气风发,仿佛世界上没什么事情能让她沮丧失落,即使这意气风发背后已经羸弱至极。即使腿瘸了,她在众人面前也必须得站得直直的。
叶冬米抬起头,正要故作无事地离开,一道温和却有力的声音从天而降了。
“找了你好久啊。”
是麦洛。
“嗯?”叶冬米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麦洛把外套脱下来,然后她眼前陷入昏暗,是他把外套罩在她头上了。
“还装傻。”麦洛伸手揽过叶冬米。初秋的天气寒凉,陡然被带入温暖的怀抱,叶冬米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手臂都冷得起鸡皮疙瘩了,“求你赏光吃饭多久了,你也不搭理我。今天可算逮着人了。”
这话是给足叶冬米面子了。
都知道麦洛不跟人同桌吃饭,部门聚会他也只是坐在一旁单独喝些粥,然后就笑呵呵地看其他人吃。
本来在场的人看叶冬米还颇有些看戏,同情的成分,这一下倒全成羡慕的眼光了。
目送着麦洛把叶冬米揽着带走,大会厅门关上的刹那,议论立马应声而起。
叶冬米和麦洛自然听见了里面一片议论的嗡嗡声,即使只是一瞬。
“今天可是上演了一场大戏。”叶冬米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
“我赶来时就看到了一点结尾。”麦洛语气里有些遗憾,“没能看到你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演讲模样。”
“只看到我惨兮兮被人浇水的样儿。”叶冬米接上麦洛因为顾及她面子没说出来的话,“你说为啥我每次见你都是我最狼狈的时候?”
“咱俩有缘?”
“这种缘分不如不要呢。”叶冬米顺口接了一句。
她的头还在麦洛外套底下,说完那话也没觉得有不妥,只是本来带着她往前走的麦洛突然停了。她正在疑惑,就看见头上的外套被人揭起来,重见光日没两秒,又陷入了黑暗,只是黑暗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是麦洛钻进外套底下来了。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像杯口上的热气,柔媚地氤氲、缠绕。
叶冬米咽了下口水,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咱俩上辈子可能得回眸五万次才能换来这点儿缘分。”麦洛的眼镜有些滑下来了,叶冬米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直接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深,像是海上一圈一圈旋转的水涡,看一眼就要被吸进去;他的眼睛很亮,像是夜幕垂垂的时候,天上那两颗永不消逝的星星,“不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