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花岗石(1 / 2)

 她不善于把渴望诉之于口,但她一向擅长扮演盛气凌人。

人类的快乐秘籍是一点,一点,一点通过努力实现目标

我的快乐秘籍是,你今天多看了我一眼

你昨天对我笑了一下

我希望,明天你对我说

你也喜欢我

那我就对着苹果汁发誓,我喜欢你更久更远更表层更深刻

你明天会不会对我说,你也喜欢我?

你明天不会对我说,你也喜欢我

我知道

就像知道秘密是野花的种子

就像知道牙齿是花岗石的糖

就像知道明天晴空万里,万里无云

——真想下一场暴雨啊

“这儿……是不是已经来过了?”问话来自叶冬米。

麦洛扫了辆校内自行车,载着她回寝室。

因为叶冬米觉得头上搭着麦洛的外套,然后还被麦洛揽着走太打眼了,一路上全是惊呼声,甚至还有拍照的。

叶冬米觉得骑自行车一溜烟就走了,旁人没看清就已经走远了。麦洛不置可否,点头答应了。

但叶冬米万万没想到,麦洛骑起车来优哉游哉跟老大爷散步似的,这一路别说按照叶冬米预想的,一溜烟就不见了,完全就是特写慢镜头全方位呈现在各路观众面前。

不得已,叶冬米又把麦洛的外套搭在头上,结果一进外套就想起不久前麦洛也钻进来,在黑暗狭窄的空间里,声音缠绵,呼吸悱恻……

等叶冬米面红耳赤地把外套扒开小缝儿透气的时候,看见一座熟悉的建筑——二食堂。

她虽然路痴,但她真的觉得二食堂好像已经路过两次了,那柱子和台阶真的很眼熟。

麦洛自行车后边载着叶冬米,风吹起他的嘴角,笑得狡黠:“你看错了。”

“刚才路过的不是二食堂?”叶冬米也不确定了。

“那是一食堂。”麦洛眼睛也不眨。

“那再之前那个呢?”

“哪个?”

“就是长得跟这个差不多的那个……”叶冬米越说越觉得自己蠢,干脆放弃了,“算了,没什么。”

“放心,不会拉你去卖了。”麦洛笑呵呵的。

叶冬米想想也是,于是安安心心地不操心路程的问题了。

于是,从行政大楼到叶冬米的寝室,地图上指甲盖般长度的距离,走路也不过八分钟,两人还骑着自行车,却被麦洛硬生生人为耗费了半个钟头才到。

到的时候,叶冬米迷迷糊糊着差点睡过去。

麦洛屈起食指捏叶冬米的耳垂,软软胖胖的一团。

“到了,回去再睡。”

“嗯……”叶冬米眯起眼,像是被摸舒服了的猫,仰起头蹭麦洛的手,蹭到一半脑子清醒了,立马刹车,尴尬地干笑,“哈哈哈,你也快回去吧。”

“好。”麦洛收回手,虚虚蜷曲了一下,像还在回味刚才的触感,“早点休息吧。”

“嗯。”叶冬米摆摆手,随口应了,然后逃似的飞奔回楼。

走到二楼的时候,她突然停了,趴在楼梯拐角的窗口,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看一下麦洛,但眼睛已经开始迅速地找寻麦洛的身影了。

他已经走了。

骑着自行车,带着九月茉莉花香的风扬起麦洛的衣角,晕晕的影子在身后晃着,仿佛绵弱无力的太阳,淡淡地落下一片光辉。

这不骑得挺快的嘛……

叶冬米一瞬间心情复杂,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天上是膏腴般肥硕的云,团团拥挤,闷得透不过气。

她垂下目光,看着越来越远的麦洛。

麦洛像察觉到了这缕不依不饶的目光,他突然停住了车,然后精准地回头,正中叶冬米的眼睛。

他笑了。

一瞬间,茉莉花的香味更重,丝丝如缕争先恐后地钻入叶冬米的眼睛、鼻子。那团挤得人透不过气的云一下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风,清而浅,羽毛似的痒痒挠着心。

她愣愣地招手,然后率先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寝室。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样子?”徐丽丽见叶冬米回来洗了澡,就没精打采地趴在床上,半天一动不动,她很是担心人就这么死在了面前。

“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就是明明应该是刚认识的,但就是觉得……好像很早就见过面的那种感觉。”叶冬米的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闷闷的。

“我对所有长得帅的,都有这种感觉。”徐丽丽如实回答,“有一次我在二食堂吃饭回来,一抬眼就看见一个‘自然卷’站在柱子边,高高帅帅的,穿着那种特别怪的白布褂和棉麻裤子,整个人仙气飘飘,我就老觉得我跟他似曾相识,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叶冬米坐起来,一脸无语:“那是顾淮文。我国著名沉香雕刻家,是个人都眼熟。”

“啊,他就是顾淮文!跟传说中的夏晚淋有一腿的那个!”

“夏晚淋就比你大一届,怎么就传说中了。”叶冬米挠挠头发,很是抓狂,“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吧。”

“有没有可能是你本来就见过那个人,但是你忘了。现在你们再次相遇才会觉得那么眼熟。”徐丽丽说。

“不可能。”叶冬米否认得斩钉截铁,“他那么帅,那么拉风,我要是之前见过,我能不记得?”

“你说的……”徐丽丽犹豫地说,“该不会就是麦洛……吧?”

“怎么可能!”叶冬米一蹦三尺高,“我就是无聊了问一下,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我先走了。”

说完这话,叶冬米理直气壮地摔门走了,门响得不行,倒更像是她心虚了。

徐丽丽眨眨眼,没明白怎么叶冬米今天这么容易就炸了。

可能是失恋的女人比较敏感。

徐丽丽点点头,转头继续看书。

她大三了,还没过六级,六级报考费凑一起都能吃顿火锅。徐丽丽想她也不傻,不能白白给钱。

于是,开始认真背单词。

其实出了寝室门叶冬米也不知道干啥,走在路上,发现路过的人都对自己指指点点的,还有人举着手机对着自己。

叶冬米很疑惑,她最近没干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儿啊,挺安分守己的。

这话说得,好像那个当众抢了江世雅早就预定好的学习部部长职位的人不是她;好像那个被江世雅当众泼了水的人不是她;好像后来又被麦洛当众带走的人,也不是她。

就这么个做啥都“当众”的人,好意思说自己安分守己。

总之,叶冬米本人还是很低调的。她找了个僻静角落,准备好好梳理自己杂乱的心绪,顺带打把小游戏。

许淮阳——作为叶冬米的前男友,江世雅的现男友——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叶冬米本人正在和“消消乐”的冰块跟毒液做斗争。

眼看冰块只差三个就能通关,剩下的步数还有两步,一招出错,满盘皆输,这样的要紧时刻,居然有人打电话进来了。

而且那个人还是许淮阳。

“有事?”叶冬米先开口,简洁的两个字,很是不耐烦。

“那个,冬米——”许淮阳在电话那头斟酌着用词,“听说你昨天抢了世雅的学习部部长……我觉得这个事儿吧,你做得不怎么厚道。你其实知道,世雅很看重这个部长的位置。她不像你,她只能靠自己,她需要这个位置给她的履历添光溢彩……”

这个角落有些过于僻静了。叶冬米想。

许淮阳的这段话,像是给秋风添了冰碴子,风夹着冰碴子,毫不吝惜刺骨的寒冷,刀子似的一片一片擦过叶冬米的脸。

江世雅只能靠自己,她叶冬米什么时候靠过别人?她有别人可以靠吗?江世雅需要这个位置给自己的履历添光溢彩,她叶冬米不需要吗?

江世雅把这份渴望表现出来了,于是那样东西就理应是她的吗?

有的人就是羞赧于表现渴望,有的人就是不擅长开口请求,于是这样的人就理应为那些懂得示弱的人让道儿吗?

天下竟还有这样的道理!

叶冬米简直想学戏曲里夸张的声调来唱上一句了。

叶冬米冷笑一声,把刮到她脸上像耳刮子似的风拂下去,声音平静,听不出喜乐:“我知道她需要,所以我才抢的。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看不顺眼,怎么的了吧。”她不善于把渴望诉之于口,但她一向擅长扮演盛气凌人。

电视里的恶女人,要让她来扮演,一定入木三分。

“你你……你简直……”许淮阳大概没料到叶冬米这样直接,连一点修饰也没有,“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特意折身回来给我递纸,当时我以为你只是表面看起来恣肆——结果你哪里是表面看起来恣肆——你骨子里的血都黑色的!狠绝、刻薄!从不把人放在心上!哪怕这一次,我都默默想着,也许你看到我和世雅在一起了,你能反省一下自己,你能软化,哪怕只是一点,问问我为什么。结果你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你转头就走,我以为你生气了,结果给你发消息也好,打电话也好,都可以。你连最基本的拉黑都不做。你就静静地站着,像尊菩萨无悲无喜地立着,你永远姿态大方,别人分手都是祈求一个解释的机会,你不一样,你给了我太多机会,因为你完全不生气!你你你……你在图书馆看见我和世雅,你发了照片之后,我以为你会生气,你会打电话来质问,结果你跑去和麦洛K歌了。这么巧吗?可能吗?在跟我交往的时候,你就已经和麦洛勾搭上了吧。你如果真的爱过我……”

许淮阳停了一下。

“你如果真的爱过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许淮阳声音低了很多,像是灌了几吨的失意。这沉甸甸的失意,顺着电波流到叶冬米耳朵里,压得她泪腺松动。

这是她曾经真诚爱过的男孩儿。

因为她,这个男孩儿这么失落。

她想摸摸许淮阳的头,像第一次在军训时候见到他那样,他是标兵,头发丝儿上沾着汗水,额角也带着汗,但笑起来那么闪耀。好像每一滴汗水都是一颗永不褪色的钻石。她想让这个男孩儿的笑容一辈子闪亮,像沉沉的夜幕上挂着的永不褪色的北极星。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不知道到底哪一步出了错,这个骄傲阳光的男孩儿,变得这么愚蠢、无理取闹。

还是一切只是她的自我催眠,强行给面前这个男孩儿加上光辉圣洁的滤镜。

其实这个男孩儿,这个叫许淮阳的男孩儿,从一开始就是个傻×。

许淮阳第一次见叶冬米是在新生入学晚会上。

他当时白白净净,穿着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衬衣衣角扎进裤子里,像沙漠里的杨树,挺拔地立在人群里。他爱闹,走哪儿都呼朋唤友,不过来学校军训一段日子,居然已经结交了不少朋友。选个人开香槟的时刻,大家一起喊:“许淮阳!许淮阳!”

叶冬米站在角落,看着许淮阳的眼睛里,像是有淙淙流水淌过,闪着满城的烁烁星点。

许淮阳笑着被众人推到前面,他大叫一声:“开学快乐!”

“嘭——”

然后是香槟盖子从瓶口迸出来的声音,激烈得像促促的鼓声,短而急,精准地给叶冬米心脏一击。

高三毕业,她早就准备好了爱,只等一个合适人选。

许淮阳是这个合适人选。

开了香槟后,众人端着酒杯各自开始交谈,许淮阳面前的热闹如潮水般袭来,现在又如潮水般消退。

叶冬米举着杯子离开,又回来,手上多了一张纸巾。

许淮阳看向她,面前这个女生穿着合体的晚礼服,纤细地立着,嘴角带着柔柔的笑意,像是教堂的鸽子挥起翅膀带起翩翩的风。

“手湿了吧?”叶冬米说。

“谢谢。”许淮阳接过纸巾。

叶冬米骤然被许淮阳的话带进回忆,现在回过神来,电话那头的人已经沉默很久。估计和她一样,也是陷进了绵沉的回忆。

“我如果真的爱过你,不会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叶冬米重复了一遍,眼睛眨也不眨,“说得对,我没有爱过你。”

他竟然觉得自己没真的爱过他。

仿佛那扇沉沉的大门关上了,黑黝黝的锁泛着寒光,把这段她曾倾心护着的爱情,彻底锁死在时光尽头。此后,一切交给时间,任由灰尘覆盖。

“许淮阳,我没有爱过你。”叶冬米愣愣地,亲口承认。

我没有爱过你。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不管是开始,还是作为结束的现在,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所以,你的背叛对我来说,无足轻重。

挺好的。

许淮阳需要这句话来让自己不那么愧疚,叶冬米需要这句话来让自己不那么丢脸。

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树一起,被风吹着。

一团一团火焰似的云被吹成细条波浪,一团一团绣球花似的树冠被吹成散落的稀疏烟花。

大海在天上翻滚着,离别在树上绽放着。

叶冬米挂掉电话,觉得嗓子痒,她咳了咳,这一咳却刚好呛着风。

如果有人路过这个角落,就会看见,叶冬米像要把胆汁儿咳出来似的架势,狠狠拍着自己的胸口,阵阵咳声像三月的闪电,惊心动魄地劈在空荡荡的大地上。

好不容易抵过这一阵咳嗽,再抬头,叶冬米的脸红得像烧得滚烫的热锅,热锅上挂满了眼泪,像陡然加了冷水,一阵冷一阵热地焦灼着,逼得雾气升腾,萦萦绕绕乱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