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所有的人都被带到庭院当中，有的人甚至手中还拿着捣药的石杵，一群人被腰佩长剑的内宫侍卫围在中间，纵然心有怨愤，却偏生敢怒不敢言，只能生生忍着。</p>
胡承修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吕太医指挥医徒在架子上翻找。</p>
“再往左边一点，对，就那一册，拿下来。”</p>
接过医徒递来的录册，吕太医打开翻找起来，不多时便寻出一页，顿时带着几分喜悦道：</p>
“对，就是这个！我就说我没有记错的！龙鞭草这两年来采用都很少有，我记得上一次还是去年的记录，我亲自复核过的嘛！”</p>
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递给胡承修。</p>
作为太医院的医正，吕太医如今除却应贵人们之邀，定期去给请个平安脉，基本已经不怎么亲自诊病了，很多问题手底下那些擅长骨科、妇科的太医们完全可以解决，得了闲的吕太医便喜欢上了看库房里的医典录册。</p>
是以当胡承修方才提出要查龙鞭草的记录时，吕太医当即自告奋勇包揽了这事。</p>
录册上记录的很清楚，元和十一年春和十二年春太医院各进龙鞭草一次，每次各八两，再往前则是每年一斤，相比于旁边动辄几十斤的其他药材，实在是再少不过。</p>
“龙鞭草这东西比较特殊，不管是《本草》还是《千金方》等各大医典所记药方，都很少取用，除却一些催吐的方子或是以毒攻毒的方子里才会少量使用，所以太医院在采购之时也对其把控严格。”</p>
听着吕太医的话，胡承修若有所思。</p>
“那这些龙鞭草的支取记录呢？都有哪些太医用过？用来做什么？剂量如何？”</p>
胡承修问的很详细，好在吕太医记录的也不模糊，旁边两摞翻开的册录里，都记录着每次的用法。</p>
胡承修挨个儿看过去，很快就发现这法子根本行不通。</p>
正如吕太医所言，太医院对龙鞭草的把控十分严格，几乎很多太医都取用过龙鞭草，但剂量都是三五钱左右，而且用处明确可查，吕太医甚至贴心的根据方子判断了支取的剂量，发现根本没有多支的可能。</p>
“前几年的记录呢？”胡承修阖上手中录册。</p>
这两年的录册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以前的呢？</p>
想着方才录册上支取过龙鞭草的太医的名字，胡承修还是觉得不大对。</p>
那上面并没有昨日给贵妃看病的韩太医。</p>
吕太医摇了摇头：“记录在是在，但胡司正许是不知，这龙鞭草入药保期只有两年，过了两年便会失了药效。”</p>
换言之，如果案子当真跟龙鞭草有关系，那么两年前的支取记录就算查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p>
胡承修沉吟一声：“宫中可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拿到龙鞭草？”</p>
吕太医叹口气道：“除了太医院常与这玩意儿打交道，哪里还有什么旁的地方？便是宫中花匠都不能接触到的。因为御花园与各宫之中引入栽种的花草，都是经过百般筛选，像龙鞭草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其他地方。除非当真用得到。”</p>
“本司明白了。”胡承修站了起来，“今日之事有劳吕太医相助，惊扰之处还望包涵。至于方才所言，尤其是所涉龙鞭草之事，还请医正莫要让他人知晓。”</p>
“大人放心。”</p>
“多谢。”</p>
内廷侍卫来得快，却也去得快，风风火火半日，却既没有搜查太医院各处，也没有抓走任何人，除却与吕太医闭门谈说半日，再没有别的举动。</p>
对于今日这场突然的变故，太医院众人自然少不得去跟医生讨问原委，但最终只得了一句“没什么，散了吧。”</p>
但正是因此，反而弄得太医院众人更加惶惶不安，直到快放衙的时候，还在议论这桩事。</p>
……</p>
“朕是让你去查案的，不是让你闹得宫中惶惶不安的。你今日去太医院这一闹，让旁人如何看待此事？知道的明白是跟锦安宫中有关，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别的大事。眼见宫宴在前，你闹这么一出，不是让人笑话么？”</p>
御书房里，周帝看着胡承修，等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p>
然而胡承修却道：“微臣正是因为不想让人看笑话，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此事若不早日查清，上都关于徐记的说辞便只增不减，到时只会让金人看到更大的笑话，让他们以为就连民间商贾也可欺压到宫中贵人头上，到时还如何显我大周国威？”</p>
“微臣以为，要想尽快将事情解决，最好的办法是将如今的水搅浑。微臣有信心，明晚之前，可将此事查清，不会影响后日晚上的宫宴。”</p>
今日在太医院，吕太医说宫中只有太医院才能接触到龙鞭草，可是出了太医院之后，胡承修忽然想起，其实除却太医院，还有另一个地方能寻得到龙鞭草。</p>
只可惜，不等他去查去验证，人已经被召到了御书房。</p>
“贵妃那边已经有个丫头承认，是因为收了苏记脂粉行的好处，为了被贵妃选中在宫宴中使用，才会做此手脚抹黑贵妃中意的徐记。你回来之前，那丫头已经自己投了井。”</p>
“太医院那边的动静，朕会让他们闭嘴。如今既然贵妃容颜已经恢复，林神医也证明了此事与徐记无关，这件事便到此为止。至于民间对徐记的风传，朕也有法子帮着消弭。这件事到此为止，不用再查。”</p>
听着周帝说的这些话，胡承修面具下的眉头皱得更厉害。</p>
但凡知道宫中龙鞭草的取用情况，也根本不会相信这粗陋的说辞。</p>
更何况，若真是那个苏记所为，为什么只抹黑徐记，而不抹黑朱记？按照三大脂粉行在民间的名声，朱记比徐记更有威胁，若说是朱记如此做，倒还在情理之中，苏记如此？除非是苏记的家主脑袋出了问题。</p>
胡承修心中腹诽无数，出口却只有一句：“但实情非是如此。”</p>
周帝的手叩在旁边的几案上，发出一声沉沉之音。</p>
“有些时候，真相也不是那么重要。”</p>
“还有贵妃派人去临安的事情，也不用再查。”</p>
胡承修抬起头来，看着周帝的背影，忽然明白了过来。</p>
动徐记引出即姬家是大动，动贵妃带出卢家也是大动。</p>
拔出萝卜带出泥，没有那边是简简单单一株草，能轻而易举摇动而不受影响。</p>
或许周帝是真的念于与卢贵妃多年的情分使得的偏宠大过了真相，纵容她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又或许是为了朝中的稳定屈与当下的情况，有意的压下一些本该及时解决的问题。</p>
不管怎么说，此刻的皇帝，并不是真的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是真的不明白幕后之人有可能是谁。</p>
但他却选择了无声的压下这件事。</p>
明白了这一点，其实对胡承修来说就已经够了。</p>
他要的不是匡扶正义，也不是澄清真正的真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