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_四、帮倒忙的朋友(1 / 2)

 四、帮倒忙的朋友

那天夜里,卡西莫多没有睡觉。他又把教堂巡视了一遍。他在关那几道大门的时候,没有发现副主教从他身旁经过。副主教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插上铁门闩,一道道大门固若金汤,露出了恼怒的神情。堂·克洛德似乎比往常更加心事重重。自从那天夜里在爱斯梅拉达的小屋里历险以来,他经常折磨卡西莫多,可是,骂也罢,打也罢,丝毫也动摇不了敲钟人对副主教的顺从、忍耐和忠诚。来自副主教的一切咒骂、威胁和拳打脚踢,他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最多也只是在看见堂·克洛德上钟楼时用惴惴不安的目光注视他。可是,副主教却竭力克制自己,再也没有在埃及姑娘面前出现过。

那天夜里,卡西莫多去看了一眼被他遗弃的那几口大钟——雅克琳、玛丽和蒂博,然后他一直爬到北钟楼顶上,把那盏密不透风的隐显灯放在铅皮屋檐上,开始瞭望巴黎。前面已经说过,那天夜色很黑。那时候,巴黎可以说没有路灯,看过去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黑团团,被白晃晃的河湾随处切割。卡西莫多只看见远处有一个窗户还亮着灯光。那幢建筑昏暗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显现在圣安托万门那边的屋顶之上。那里也有人在值夜。

敲钟人用他的独眼扫视夜雾迷漫的天边,心里感到莫名的忧虑。他这样严阵以待已有好几天了。他常看见有人在教堂附近转悠,他们的脸色阴沉沉的,眼睛贼溜溜的,老是盯着埃及姑娘避难的小屋。他寻思,那些人可能正在对避难姑娘策划一场阴谋。他猜想,民众憎恨她,就像憎恨他一样,说不定就要大祸临头了。因此,他在钟楼上站岗,正如拉伯雷所说,“在梦中游荡”,眼睛时而注视小屋,时而窥视巴黎,满腹疑虑,小心警戒,就像一条忠实的看家狗。卡西莫多用那只独眼密切注视着这座大城市,大自然似乎想补偿他身体的缺陷,赋予了他极其敏锐的视力。突然,他感到老皮货店的沿河马路上有些异常,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白晃晃的水边上有一条黑糊糊的护河墙,不像其他沿河马路那样笔直而平静,看上去像是河水在波动,又像一列行进中的队伍此起彼伏。他感到很奇怪,于是格外警惕。那东西似乎朝着城岛移动而来。没有一点亮光。它在老皮货店街停留了几分钟,然后渐渐消失,似乎正在进入城岛,再后来就彻底不见了,河岸又变得笔直,没有一丝动静。

卡西莫多正在绞尽脑汁做各种推测。这时,他忽然发现那东西似乎已移到了前庭街。前庭街与圣母院垂直,向城岛延伸。尽管夜色深沉,他还是看得出一列队伍正从那条街上出来。不一会儿,广场上就分布了一群人,黑暗中分辨不清,就知道是一群人。

这景象确实令人恐怖。这支队伍很神秘,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故意在黑灯瞎火中行进,而且还特别注意不发出声音。然而,再小心总还是有声音,脚步声总有吧。可是卡西莫多耳聋听不见。这黑压压的一大片,他分不清是什么,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见他们在蠕动,在行走,他感到那好像是一群死人,哑然无声,不可触摸,隐藏在一片烟雾中。他仿佛看见一团人影憧憧的浓雾在向他逼近,一个个鬼影在黑暗中蠕动。

于是,种种忧虑又向他袭来了,有人蓄意谋害埃及姑娘,这一想法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隐约感到,他将面临一种严峻的局面。在这紧急关头,他思考着如何采取行动,其推理之好之快,对于像他那样不健全的头脑,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他应该唤醒埃及姑娘吗?要不要让她逃走?从哪里逃呢?街道已被围困,教堂背后是塞纳河。没有船!无路可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死守住圣母院的大门,坚持抵抗到援兵到来(如果有援兵的话),不必惊扰爱斯梅拉达的睡梦。可怜的姑娘如果只有死路一条,什么时候叫醒她都来得及。主意一定,他就开始观察“敌情”,心情比刚才平静多了。

前庭广场上,人群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扩大。只是他猜想他们发出的声音一定很小,因为广场四周和附近街道上的窗户仍然都关闭着。突然,他看到一个亮光,转眼间,七八支火把点燃了,在人头上方游动,一簇簇火光在黑暗中摇曳。这时卡西莫多才看清楚,前庭广场上人群骚动,有男有女,衣衫褴褛,举着镰刀、长矛、砍刀和戟,成千上万的尖头闪闪发光。到处都竖着黑糊糊的叉子,就像是犄角从这些可怕的人头上伸出来。他依稀地想起在哪里见到过这些面孔,就是几个月前尊他为丑八怪王的那群民众。一个男人爬上一个石桩,一只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短木棍,好像在发表演说。与此同时,那支奇怪的队伍变换队形,似乎在教堂周围布置了阵势。卡西莫多拿起灯盏下楼,来到两座钟楼之间的平台上,以便更近地观察,思考抵抗的办法。

的确,克洛潘·特鲁伊夫走到圣母院的正门前,就把队伍排成了战斗阵势。尽管他预料不会遇到任何抵抗,但作为谨慎的将领,他还是想让队伍排成战斗队形,万一夜巡队突然袭击,他们就可以进行抵抗。因此,他部署了队伍,从高处或远处看,就像埃克诺姆战役中罗马军队的三角阵,或像亚历山大大帝的猪头阵,又像赫赫有名的古斯塔夫-阿道夫的楔形阵。这个三角阵线底边在广场尽头,以便堵住前庭街,一条边对着中心医院,另一条边对着圣皮埃尔-奥伯教堂。克洛潘·特鲁伊夫站在三角形的顶部,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埃及公爵、我们的朋友约翰,还有最勇敢的装癫痫病的乞丐。

像流浪乞丐此刻袭击圣母院的这类行动,在中世纪的城市里并不罕见,今天所谓的“警察”在那个时候是没有的。在人口众多的都市里,尤其在首都,没有统一和正规的中央政权。封建制度按照一种奇特的方式建成这些大市镇。一座城市由成千个领地聚集而成,这些领地把城市分割成一个个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格子。因此,就有成千个各自为政的治安,也就等于没有治安。

比如,在巴黎,除了一百四十一个领主自称拥有征收年贡的土地外,还有二十五个领主自称拥有司法权和领地权,上至巴黎主教,拥有一百零五条街,下至乡间圣母院院长,拥有四条街。这些具有司法权的封建领主,只是名义上承认国王的君主权。他们有权在自己掌管的街道上维护治安。人人各自为政。路易十一这位不知疲倦的工人,广泛开始了拆除封建大厦的工程(黎塞留和路易十四为了巩固君主政体,继承了他的事业,米拉波为了人民的利益,彻底摧毁了这座大厦),他曾试图捣毁这张遍布巴黎的封建领地网,下了两三道谕旨,强行统一巴黎的治安。具体地说,在一四六五年,他规定黑夜降临后居民要在窗口点上蜡烛,把狗关起来,违者处以绞刑;同年,又规定晚上要用铁索封锁街道,禁止夜间携带匕首或其他进攻性武器上街。但是,没过多久,所有这些关于市镇立法的尝试性规定都不执行了。市民们任风吹灭窗口的蜡烛,任狗在街上乱跑;铁索只在戒严时才拉起来;至于禁止带匕首上街的规定,唯一的变化就是割嘴街改名为割喉街,这算是一个明显的进步吧。古老的封建司法制度依然屹立,在城市里,领主裁判所和领地层出无穷,相互束缚纠缠,彼此重叠交错,尽管到处都有夜巡队,但丝毫不起作用,持刀抢劫和骚乱行动照样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因此,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中,在人口最稠密的街区,民众袭击某个宫殿、府邸或民房的事常有发生。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抢劫到自己头上,邻居是不会介入的。他们对枪声充耳不闻,紧闭窗板和大门,至于搏斗结局如何,有无夜巡队干预,他们不想过问。第二天,巴黎城内传说纷纷:“昨天夜里,艾蒂安·巴贝特家被抢了”,“克莱蒙元帅遭到了袭击”等等。因此,不仅是卢浮宫、旧王宫、巴士底城堡和图尔内尔宫这样的王家住宅,就连领主的府邸,如小波旁宫、桑斯府、昂古莱姆府等,院墙上都筑有雉堞,大门上方都有突廊。教堂靠自己的神圣捍卫自己,但有些教堂也设有防卫,不过,圣母院不在其列。圣日耳曼-德-佩修道院就像男爵府似的,院墙上筑有雉堞,用来造炮的铜比铸钟的铜还要多。一六一零年还能看到炮台,如今,连教堂本身也所剩无几了。

言归正传。克洛潘的命令默默地不折不扣地在执行,流浪乞丐的这种组织纪律性实在令人钦佩。初步部署完毕,那位令人尊敬的乞丐王爬到前庭广场的栏杆上,脸转向圣母院,挥舞着火把,用嘶哑而粗暴的嗓门大声叫喊,火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而且随时被自己的烟柱罩得看不见,使得映红的圣母院正面时隐时显。

“路易·德·博蒙,巴黎的主教,高等法院的参事,你给我听着,我,克洛潘·特鲁伊夫,五法郎银币王,乞丐王国的头人,丑八怪们的主教,我要对你说:‘我们的姐妹被以巫术罪错判绞刑,躲进了你的教堂,你应该给她避难,保护她的生命安全。可是,高等法院想进去抓她,你同意了,如果上帝和流浪乞丐们不救她,明天她就要在河滩广场上被绞死。因此,我们来找你,主教大人。如果你的教堂是神圣的,我们的姐妹也是神圣的;如果我们的姐妹不是神圣的,那么,你的教堂也不是神圣的。所以,我们勒令你把姑娘还给我们,如果你想救你的教堂,你就照办,否则,我们就要把姑娘抢出来,还要把你的教堂洗劫一空。那就太好了。为此,我在这里插上我的战旗。愿上帝保佑你,巴黎主教。’”

可惜,克洛潘这番阴沉而粗野的但又不失庄严的演说,卡西莫多听不见。一个乞丐把战旗递给克洛潘。克洛潘郑重地把它插在两块石板之间。这是一把铁叉,挂着一具鲜血淋淋的动物尸体。接着,乞丐王转过身,扫视他的部队。这群粗野的人的眼睛和手中的矛头一样闪耀着光芒。克洛潘停顿了一会儿,喊道:“前进,孩子们!干吧,敢死队!”

三十名腰圆膀粗、模样像锁匠的壮汉应声出列。他们手拿铁锤和铁钳,肩扛铁杆,朝教堂正门走去,上了台阶。不一会儿,就看见他们一个个蹲在尖拱下面,用铁钳和铁杆干起来了。一群乞丐也跟着过来,有的给他们帮忙,有的在一旁看热闹。十一级台阶上挤满了人。

可是,大门非常牢固。“见鬼!又硬又顽固。”一个说。“它老了,软骨也变硬了。”另一个说。“加油,伙计们!”克洛潘说,“我敢用脑袋赌一只拖鞋,不等堂守醒来,你们就已经打开大门,抢走姑娘,扒光主坛了。听,锁好像松动了。”

这时,克洛潘听到背后一声巨响,连忙停住话头,转过身去,是一根大梁从天而降,砸死了台阶上的十来个乞丐弟兄,现在大梁还在地上蹦跳,发出大炮般的轰鸣,又砸断了一些乞丐的腿脚,人群惊叫着四下逃散。一眨眼工夫,前庭圈内的人全都跑光了。那些撬锁的人尽管处在门拱下面安全无恙,也都吓得弃门而逃。克洛潘自己也退避到离开教堂相当远的地方。

“总算逃了条命!”约翰嚷道,“我感觉到了,牛的脑袋!可是屠夫皮埃尔被砸死了!”

这根大梁砸在盗贼们身上引起的惊恐之状是难以描绘的。他们愣愣地望着天空,半天说不出话来,就是两万名御前弓手降临,也不会引起如此大的恐慌。“撒旦!”埃及公爵咕哝道,“这里面有妖术!”

“是月亮扔下这根劈柴惩罚我们的吧。”红发安德里说。

“这样的话,”弗朗索瓦·尚特-普吕纳说,“月亮是圣母的朋友了!”

“一千个教皇!”克洛潘喊道,“你们全都愚蠢透顶!”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怎么会掉下一根木梁来。

然而,教堂正面什么也看不清楚,火把照不到最高处。那根沉甸甸的大木梁横在前庭广场的中央,被木梁砸伤的人,肚子被石阶的尖角捅破的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乞丐王从惊愕中恢复了平静。他终于找到了一种解释,同伴们听了觉得不无道理。

“上帝的嘴巴!是教士们在自卫吧?那好,我们来个大洗劫!”

“大洗劫!”乞丐们疯狂地呼应。于是,弓弩和火枪向教堂一齐猛射。

枪声惊醒了周围房屋里酣睡的居民。好几个窗户打开了,戴着睡帽、拿着蜡烛的人影出现在窗口。“朝窗口射击!”克洛潘喊道。那些窗子立即又关上了,惊慌的市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火光朦胧、人声喧嚷的景象,就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回到他们妻子的身边,心想圣母院前庭广场上可能在举行群魔聚会,要不就是勃艮第人又像年那样围困巴黎了。于是,丈夫们想到会遭抢劫,妻子们想到会被强奸,大家吓得浑身发抖。

“洗劫!”乞丐们吼道。但是谁也不敢靠近。他们望着教堂,望着那根木梁。木梁一动不动。教堂依然安安静静,不见人影。可是总有什么东西使乞丐们心里发毛。

“快动手,敢死队!”特鲁伊夫喊道,“攻破大门!”

谁也没有挪步。

“胡子和肚子!”克洛潘说,“瞧你们这些人,竟然怕一根椽子!”

一个年迈的敢死队员对他说:“统帅,让我们恼火的不是那根椽子,而是大门,上了好几道铁闩,钳子根本不顶用。”

“那要用什么才能把门撞开?”克洛潘问。

“嗯,我们需要一个用来破城墙的羊头撞锤。”

乞丐王勇敢地跑到那根可怕的木梁旁,脚踩在上面。“这不就是现成的一个嘛!”他喊道,“是教士们送给你们的。”接着,他揶揄地向教堂行了个礼说:“谢谢,教士们!”

这个勇敢的行为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木梁的魔力被破掉了。流浪乞丐们恢复了勇气,那根沉重的木梁很快就像一根羽毛似的被两百只强壮的胳膊抬起来,猛烈地向那道三十名乞丐未能动摇的大门撞去。乞丐们火把极少,照得广场朦朦胧胧。在这半明半暗中,看到一群人抬着一根大木头冲向教堂,会以为是一个千脚怪兽低着头在进攻一个石头巨人哩。

半金属的大门在木头的撞击下,像大鼓那样发出咚咚的响声;门没有被撞开,可是,整个教堂在震动,建筑物的腹腔在轰鸣。与此同时,大石块雨点般地从教堂正面的高处落到进攻者的头上。

“见鬼!”约翰叫道,“难道钟楼在卸下栏杆砸我们的脑袋?”

可是,乞丐们正在兴头上,乞丐王身先士卒。他们肯定是主教在自卫,于是,尽管石如雨下,砸得左右头颅开花,大家还是更加勇猛地撞击大门。

奇怪的是,这些石头都是一块一块地落下来的,只是一块接一块,没有间隙。乞丐们总是感到两块石头同时落到身上,一块砸了腿,另一块砸了头。没有挨砸的人很少。地上死的伤的已躺了一大片,他们在流血,在抽搐,还要忍受同伴的踩踏。乞丐们怒不可遏,前仆后继,战斗不息。木梁继续撞击着大门,一下又一下,宛若钟锤在摆动。石头继续雨点般落下,大门继续狮子般咆哮。

读者想必已经猜到,把乞丐们惹恼的这个意外的抵抗,来自卡西莫多。

不巧,机缘给勇敢的聋子帮了大忙。

当他下到钟楼之间的平台时,他的脑袋里仍是一片混乱。他发疯般地在走廊上来回跑了几分钟,看见底下乞丐密集,正准备冲进教堂,只好求助魔鬼或上帝拯救埃及姑娘。他曾想爬上南钟楼去敲警钟,可又想,恐怕还没来得及摆动玛丽,钟声还没有响起来,教堂的大门就早已被攻破了。这时,正好敢死队拿着撬锁工具向大门冲过来了。怎么办?他蓦地想起泥瓦匠白天一整天都在修理南钟楼的墙壁、屋架和屋顶。他心里一亮。墙是石头的,屋顶是铅皮的,屋架是木头的。那屋架很大,柱子林立,称做“森林”。

卡西莫多立即跑到南钟楼。下层那些房间里果然堆满了建筑材料。里面有一堆堆碎石、瓦砾,一卷卷铅皮,一捆捆锯好的板条和椽子。真是一个完备的兵器库!时间紧迫!底下,乞丐们正在用钳子和锤子撬门。他临危不惧,神力陡增,举起一根最重最长的木梁,把它塞进一个窗洞里,又跑到外面抓住木梁,从平台的栏杆角上把它推下。巨梁从一百六十尺的高处坠下,一路擦坏了墙壁,撞碎了雕刻,就像脱离了风磨的一个翼片,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最后落到地面,引起一片恐怖的喊声。黑糊糊的大梁在地上欢蹦乱跳,宛若一条大蛇。卡西莫多看见大梁砸下,乞丐们吓得四处逃跑,就像灰烬被孩子们吹得四处飞散。他看见乞丐们惊慌失措,乱做一团,以迷信的眼光望着从天而降的大木头,并用乱箭和霰弹摧毁大门上那些石头圣像,他就趁机悄悄地把瓦砾、石头、碎石,乃至泥瓦匠的工具袋,搬到了刚才扔木头的那段栏杆边上。

因此,当乞丐们用木梁撞门时,碎石像冰雹似的掉下来,他们还以为教堂自己拆下石块砸他们哩。

谁要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卡西莫多,就会惊骇不已。除了栏杆角上堆了许多瓦砾、碎石之类的投掷物外,平台上也堆了一大堆石块,栏杆角上的石块用完了,就用平台上的。他的身子不停地弯下又直起,敏捷得令人难以置信。他那地精般的大脑袋往栏杆外一伸,就有一块巨石落下来,接着又是一块,接着第三块……有时,他看着石头降落,砸中了,他就高兴地哼一声。

可是,乞丐们毫不气馁。百号人拼足全力,用沉重的橡木羊头撞槌猛力地撞击,那厚实的大门已震动了二十多次。镶板震裂,雕刻撞成碎片,四下飞落,铰链随着撞击在螺钉上跳动,门板已经被撞坏,铁肋之间的木头撞成碎屑,纷纷掉落。不过,门上的铁皮比木头多,这是卡西莫多的运气。

可是,他感到大门已摇摇欲坠。尽管他听不见,但每一下撞击,教堂的腹腔和他的肺腑都会同时震动。他站在高处,看见乞丐们因胜利在望而扬扬得意,看见他们向黑沉沉的教堂正面扬起愤怒的拳头,他恨不得自己和埃及姑娘都生出翅膀,也像在头顶上飞旋的猫头鹰那样远走高飞。

雨点般落下的石头,不足以击溃乞丐们的进攻。

正在万分焦虑之际,卡西莫多发现就在他扔出木梁砸死乞丐的那段栏杆下面,有两个长长的石头滴水槽,槽口正好挨着大门。水槽的内口与平台的石板地面相连。他灵机一动,赶快跑到他的陋室找来一捆柴火,放到两个石槽的入口处,上面又放了许多檩条和铅皮,这些都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动用的弹药。然后,他用灯点着了柴火。

这期间,不再有石块落下了,乞丐们也就不再望着空中。强盗们就像围攻野猪窠的一群猎犬,气吁吁,乱哄哄,拥挤在大门口。大门已被撞槌撞得变了形,但仍然屹立着。他们浑身战栗,迫不及待地准备再来一次猛烈进攻,把大门撞个大窟窿。大家争着挤到最前面,等大门撞开后,就可以第一个冲进这座堆满财宝的大教堂。在这个大宝库中,聚积着三个世纪的珍贵财富。他们一个个馋涎欲滴,欣喜若狂,大喊大叫,互相提醒说,里面有漂亮的银十字架、精美的锦缎教袍、镀金的银墓碑、豪华的唱诗室,回忆着烛火辉煌的圣诞节、阳光灿烂的复活节——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辉节日里,神坛上堆满了圣物盒、圣骨盒、圣礼盒、圣柜、烛台,犹如蒙上了厚厚一层的黄金和钻石。当然,在这个美妙的时刻,不管是什么样的乞丐,不管是长假疮的,还是装癫痫的、遭火灾的、当帮凶的,心中想得最多的是抢劫圣母院,而不是搭救埃及姑娘。我们甚至可以相信,对于他们中间的大多数来说,如果偷盗需要借口的话,爱斯梅拉达不过是一个借口。

正当他们聚集在撞槌两旁屏住气息,绷紧肌肉,鼓足全身力气,准备作最后决定性的撞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惨叫,比大梁砸下时发出的喊叫还要恐怖。那些没有喊叫,仍然活着的人直愣愣地看着,原来是两股熔化的铅水从教堂高处倾泻到最密集的人群中了。这两股滚烫的铅水落地之处,犹如开水浇在雪地上,在人群中造成了两个冒烟的黑洞。这片人的海洋倒下了一大片。被烧得半焦的人垂死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号叫。这两股铅水还飞溅出无数可怕的雨滴,落在进攻者身上,就像火焰钻孔器锥入他们的头颅。这是千钧重量的火抛出的无数霰粒,把这群可怜人打得七零八落。

惨叫声使人肝胆俱裂。乞丐们把木梁扔在尸体上,不论是胆大的还是胆小的,纷纷仓皇逃跑。前庭广场又一次撤空了。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教堂高处。人们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在中央圆花窗上方的最高层走廊上,在两座钟楼之间,升起一股熊熊火焰,腾起一片滚滚火星。这狂暴而散乱的火焰,不时被夜风卷起残片,一部分随着浓烟消失。在烈焰下面,在梅花形空当里闪出火光的黑糊糊的栏杆下面,两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石头檐槽不停地吐出炽热的铅熔液,两股银色的液流衬托得正面更加黑暗。越接近地面,两股熔液就变得越粗大,像麦束状的水柱从喷壶的无数里喷射出来一样。火焰上面,是两座巨大的钟楼,每座钟楼都呈现出两个色彩截然分明的侧面,一侧漆黑一片,另一侧火光通明;这两座钟楼把巨大的黑影投向空中,显得更加巍峨壮丽。钟楼上无数鬼怪巨龙的雕刻变得阴森可怖。火光闪烁,那些雕像仿佛也在跳动起来了。吞婴蛇好像在狂笑,笕嘴兽仿佛在狂吠,蝾螈似乎在火中喘气,巨龙被烟呛得直打喷嚏。可是,在这些被火焰、被嘈杂声惊醒的怪兽中,有一个却在来回走动,不时地看见他在火光里晃来晃去,就像蝙蝠在烛光前飞来飞去。这奇怪的灯塔,无疑会引起远处比塞特尔山上樵夫的注意,当他看到圣母院两座钟楼的巨大黑影在他的灌木丛上面晃动,一定会感到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这时,乞丐们吓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听见关在后院的议事司铎在狂呼乱叫,比被大火困在马厩里的马匹还要惊慌不安,还有窗户悄悄打开又悄悄关上的声音,民宅和中心医院骚动的声音,风儿吹拂火焰的声音,垂死者最后的喘息声,铅雨溅在地上不停的噼啪声。

乞丐的头头们已退到贡德洛里埃府的门廊下,正在商议计策。埃及公爵坐在一块石桩上,怀着虔诚的恐惧注视着在两百尺高处熊熊燃烧的魔幻般的柴堆。克洛潘·特鲁伊夫怒火中烧,七窍生烟,拼命咬自己的大拳头。“很难攻进去啦!”他咕哝道。

“这教堂是个老巫婆!”埃及公爵抱怨道。

“凭教皇的胡子发誓,”一个当过兵的头发斑白的小偷接口说,“教堂的檐槽喷射铅液比莱克图尔城墙上的突堞还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