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克-上帝!克洛德大师,”图朗若伙计沉默片刻,又说,“您让我很下不了台。我来有两件事向您求教,一件同我的健康有关,另一件是我的星宿问题。”
“先生,”副主教又说,“如果您想求教的就是这些,实在不必喘着粗气爬我的楼梯。我不信医学,也不信星相学。”
“真的!”图朗若伙什惊讶地说。
库瓦克蒂埃不自然地笑了笑,低声对图朗若伙计说:“您看见了吧,他是个疯子。他连星相学都不相信!”
“就如你们想象的那样,每个人头上都有一道星光像绳子一样牵着?”克洛德接着又说。
“那您信什么?”图朗若伙计嚷道。
副主教犹豫了一下,接着,忧郁地笑了笑,仿佛在否定自己刚才的回答:“我信上帝!”
“我们的主!”图朗若伙计画了个十字说。
“阿门!”库瓦克蒂埃说。
“尊敬的大师,”图朗若伙计又说,“看到您有如此虔诚的宗教信仰,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可是,您是个知识极其渊博的人,难道您竟渊博到不再相信科学?”
“不是的,”副主教说,他抓住图朗若伙计的胳膊,干枯的眼睛里又燃起热烈的火光,“我并不否认科学。我长时间趴在地上,指甲抠着泥土,爬过了地道的无数曲径,不会看不见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在黑暗的地道尽头有一线亮光,一股火焰之类的东西在闪烁,那是灿烂夺目的中心实验室的反光,坚忍不拔和聪明智慧的人在那里做出了让上帝大吃一惊的事。”
“那么,”图朗若伙计打断他话,说,“您认为什么是真实和肯定的呢?”
“炼金术。”
库瓦克蒂埃又嚷了起来:“当然,堂·克洛德,炼金术固然有它的道理,可是您为什么要亵渎医学和星相学呢?”
“您那个人学是虚无的!您那个天学也毫无价值!”副主教武断地说。
“那是在弘扬艾皮道鲁斯和迦勒底精神。”医生反唇相讥。
“听着,雅克先生,我要说的话是认真的。我不是御医,国王陛下没有赏给我迷宫花园供我观察天空。——别生气,听我说。——您得出了什么真理呢?我指的不是医学,那是最没有理智的东西,而是星相学。您能给我举些例子来说明垂直牛耕式书写法有什么长处,齐鲁夫数字和泽菲罗德数字有什么新奇的地方吗?”
“您难道否认所罗门魔书的感应力?否认通神鬼术是从这本书派生来的?”
“那都是谬误,雅克先生!您那些法术没有一个是真实的。然而,炼金术却有新的发现。您能否定这样几个成果吗?玻璃被埋在地下一千年,会变成水晶石。铅是一切金属的始祖(因为黄金不是金属,黄金是光)。铅只需经过两百年为一周期的四个阶段,就会相继由铅变成红砷,由红砷变成锡,由锡变成银。这些难道不是事实?然而,相信魔术,相信满线和星宿,就和中国人相信黄鹏会变成鼹鼠、麦粒会变成鲤鱼一样荒唐可笑。”
“我研究过炼金术,”库瓦克蒂埃叫道,“我认为……”
副主教正说到兴头上,没让医生把话讲完:“而我研究过医学、星相学和炼金学。这才是唯一的真理(在说这句话时,他已经从柜子上抓起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前面提到过的那种粉末),这才是唯一的光明!希波克拉底是一个梦,乌拉尼亚是一个梦,赫尔墨斯是一种思想。而金子是太阳,炼出金子,就能当上帝。这是唯一的科学。我跟您说,我深入研究过医学和星相学,那都是虚无的,毫无价值!人体,那是茫茫黑夜!星宿,那是茫茫黑夜!”
说完,他又跌坐在椅子上,那种威风凛凛的姿势像是受到了神灵的启示。图朗若伙计默默地观察他。库瓦克蒂埃无可奈何,冷笑着,耸耸肩,低声重复说:“疯子!”
“那么,”图朗若伙计突然问道,“这个神奇的目标,您达到了吗?金子炼出来了吗?”
“要是我炼出来了,”副主教若有所思地、慢腔慢调地回答,“法国国王就不叫路易,而要叫克洛德了。”
图朗若伙计皱皱眉头。
“我在说些什么呀!”堂·克洛德轻蔑地笑了笑,又说,“我要是能够重建东罗马帝国,法国王位对我有什么用?”
“好极了!”
“啊!可怜的疯子!”库瓦克蒂埃低声说道。
副主教继续往下说,像是自言自语,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毫无用处!我仍然要爬行,在地道的石头子上磨得鼻青脸肿,双膝皮开肉绽。我只能雾里看花,不能瞻望!只能拼读,不能流畅阅读!”
“当您能够读下来时,”图朗若伙计问道,“您会造金子吗?”
“那还用问!”副主教说。
“要是这样,我很想学会读您的书,圣母知道我太需要钱了。告诉我,尊敬的大师,您的科学不会与圣母为敌,或者不会让圣母不高兴吧?”
对于这个问题,堂·克洛德只是平静而傲慢地回答:“我是谁的副主教?”
“这倒是真的,大师。好吧!您愿意教我吗?让我和您一起来拼读。”
克洛德顿时神态威严,俨然成了先知撒母耳。
“老人家,要在这条神秘的地道上旅行,需要很长的时间,您剩下的岁月已经不多了。您头发已经斑白。从这条地道出来的人肯定白发苍苍,可进去时却满头乌发。这门科学不需要老年人向它奉献皱巴巴的脸,它自己就有能力在我们的脸上凿出一条条皱纹,使我们形容枯槁,变成干瘪老人。不过,如果您不顾年龄,实在想投身这门科学,想认读连先哲也望而生畏的识字课本,您就来吧。这很好,我就试一试。我不会让您这样可怜的老人去拜谒先哲希罗多德谈到的金字塔墓室的,也不会叫您去参观巴比伦的砖塔和印度埃克林加神庙宏伟的白色大理石圣殿。我和您一样,没看到过迦勒底人仿照美索不达米亚的瞭望神殿式样建造的房屋,也没看到过已沦为废墟的所罗门庙和破残不堪的以色列历代国王墓室的石门。我们就利用手头所有的赫尔墨斯著作的片断。我要给您讲解圣克里斯多夫的塑像有什么寓意,播种者象征着什么,圣小教堂拱门上的两个天使一个手插在坛子里,另一个手伸进云端,这意味着什么……”
刚才,雅克·库瓦克蒂埃被副主教咄咄逼人的言辞驳得哑口无言,这时又神气活现起来,以一个学者纠正另一个学者的口吻扬扬得意地打断副主教的话头:“您搞错了,克洛德老友。象征不是数字。您把俄耳浦斯错当成赫尔墨斯了。”
“是您搞错了,”副主教严肃地反驳,“代达罗斯是屋基,俄耳浦斯是墙壁,赫尔墨斯是建筑。这是一个整体。”接着,他转过身,对图朗若伙计说:“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要给您看尼古拉斯·弗拉梅尔当年炼金的坩埚里剩下的金屑,把它们同纪尧姆·德·帕里的金子进行比较。我要教给您希腊词peristera的神秘含义。但我先要教会您认读这张字母表中的大理石字母,教会您读这本书的花岗岩页面。我们先去看纪尧姆主教教堂和圣约翰圆形教堂的正门,再去看圣小教堂,然后去马里沃街看尼古拉斯·弗拉梅尔的故居,去圣婴公墓看他的坟墓,去蒙莫朗西街看他的两座医院,我要带您去看铸铁厂街的圣热尔韦医院,教会您读四个大铁栅栏门上的象形文字。我们一起去圣科姆教堂、圣热内维埃芙·德·阿当教堂、圣马丁教堂、圣雅克-德-布什里教堂……一起来辨读这些教堂正面的奥秘。”
图朗若伙计虽然耳聪目明,但对堂·克洛德的这番演讲似乎早已不知所云,便打断他的话头:“天哪!您那些书究竟是什么呀?”
“这里就有一本。”副主教说。
他打开小屋的窗子,指指圣母院大教堂。圣母院的两座钟楼、石头拱顶尖角和巨大圆顶,在繁星闪烁的夜空展现出黑色的身影,宛若双头斯芬克斯巨怪蹲在城市的中央。
副主教默默地注视这宏伟的建筑物,然后长叹一声,右手指着桌子上打开的那本书,左手指向圣母院,目光忧郁地看了看书,又转向教堂,说:“唉!这一个将会杀死那一个!”
库瓦克蒂埃急忙走到书跟前,禁不住惊叫起来:“我当是什么呢!这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圣保罗书信注疏》嘛!一四七四年安东尼·科柏格在纽伦堡出版的吧?又不是新版。是格言大师皮埃尔·隆巴写的。就因为是印刷的?”
“您说对了。”克洛德回答。他似乎若有所思,站在那里,食指弯曲着放在著名的纽伦堡印刷厂印刷的书上。接着,他又补充了几句,深奥莫测,令人费解:“唉!唉!小的可以战胜大的。一颗牙齿能啃掉一块岩石。尼罗河的老鼠能咬死鳄鱼,箭鱼能戳死鲸鱼,书能摧毁建筑物!”
雅克大夫低声地向他的同伴重复他的老调:“他疯了。”这一次,他的同伴回答:“我想是的。”就在这时,内院就寝钟声响了。
就寝时间一到,外人一概不准留在内院。两位客人起身告辞。图朗若伙计辞别时,对副主教说:“大师,我喜欢学者和英才。我对您更是敬佩之至。明天,您到图尔内尔宫来,求见圣马丁·德·图尔修道院院长。”
副主教回到屋里,惊愕万状。他终于明白图朗若伙计是什么人了,因为他想起了圣马丁·德·图尔修道院文件上的一段文字:“圣马丁修道院院长,即法兰西国王,按照惯例,是议事司铎,享有圣维南的小额俸禄,并应执掌修道院金库。”
据说,从此,每当国王路易十一来巴黎时,副主教常被召去谈话。堂·克洛德的影响使奥利维埃·勒丹和雅克·库瓦克蒂埃相形见绌,黯然失色。雅克·库瓦克蒂埃耿耿于怀,便以他惯常的伎俩极其粗暴地对待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