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_一、圣马丁修道院院长(1 / 2)

 第五卷

一、圣马丁修道院院长

堂·克洛德声名远扬。于是,就在他拒绝同德·博热夫人见面前不久,有个人来拜访他了。这件事令他久久难以忘怀。

那是一个晚上。他做完晚课,刚回到后院他那间议事司铎的小屋里。小屋的一个墙角里扔着几个玻璃瓶,除此之外,再没有奇怪和神秘的东西。那些玻璃瓶装满了相当可疑的粉末,像是火药。墙上有些地方刻着铭文,但都是从正经作品中摘录下来的科学或宗教内容的警句。一盏三嘴铜灯照亮屋子。副主教刚刚在堆满手稿的大柜子前坐下。柜子上摊着奥诺里乌斯·德·奥多的《论宿命和自由意志》。他将胳膊肘支在这本书上,正在思考什么,随手翻弄一本刚带回来的对开印刷品。小屋里就这一本印刷品。他正想得入神,忽听得有人敲门。“谁呀?”学者问道,声音温和,好似一条饿狗被打搅啃肉骨头时发出的叫声。门外那个人回答:“您的朋友雅克·库瓦克蒂埃。”

来者果然是国王的御医,五十来岁,脸部线条很不柔和,但那狡黠的目光却作了一些弥补。有一个人陪他一起来。他们都穿着深灰色鼠皮长袍,束着腰带,裹得严严实实,头戴相同质地和颜色的帽子。他们的手缩在衣袖里,脚被长袍盖住,眼睛被帽子遮住。

“愿上帝保佑我,先生们!”副主教把他们让进屋里,说道,“没想到这么晚了二位还会大驾光临。”他一面彬彬有礼地寒暄着,一面用不安和探询的目光看着医生和他的同伴。

“拜访像堂·克洛德·弗罗洛·德·蒂尔夏普这样令人瞩目的学者是不分时辰的。”库瓦克蒂埃大夫回答,一口弗朗什-孔泰乡音,每句话都拖着长音,就像长袍拖着后裾,显得庄重严肃。

于是,医生和副主教互相恭维起来,这是那个时代的习俗,学者们谈正事之前总要寒暄一番,但这仅仅是表面上的客气,骨子里却相互倾轧。其实,当今不也是这样吗?一个学者恭维另一个学者时,甜言蜜语中藏着毒汁。

克洛德·弗罗洛对雅克·库瓦克蒂埃的祝贺,主要围绕着这位可敬的御医在他令人羡慕的生涯中善于利用国王一次次患病来获取无数的物质利益。给国王看病要比寻求点金石更实用,更可靠。

“库瓦克蒂埃大夫,当我听说您的侄子——尊敬的皮埃尔·韦尔塞老爷荣升主教时,我非常高兴。他不是亚眠的主教吗?”

“是的,副主教先生。那是上帝的恩赐。”

“您知道吗?圣诞节那天,您带着审计院的那帮人,看起来可神气呢,院长先生。”

“是副院长,堂·克洛德。唉!仅此而已。”

“圣安德烈拱门街上的那幢漂亮宅第造得怎么样了?真是座卢浮宫哪。我特别喜欢刻在门上的那棵杏树和那个风趣的文字游戏a l′abritier。”

“唉!克洛德先生,整个工程花费我好多钱哪。将来房子建成,我也就成穷光蛋了。”

“嘿!您不是还有监狱和司法宫的收入吗?另外还有普瓦西领地的房产租金。那些摊棚店铺可是头好奶牛,够您挤的啦。”

“那块领地今年分文未收。”

“那您在特里埃尔、圣雅姆、圣日耳曼-昂-莱征收的通行税一向都是不错的呀。”

“一百二十里弗尔罢了,还不是巴黎的。”

“您还有国王参事的收入,这是固定的嘛。”

“这倒是,克洛德同人,可那块波利尼领地名气挺大,其实年景平均每年不到六十个金埃居。”

堂·克洛德在恭维雅克·库瓦克蒂埃时,语气有些尖酸和揶揄,微笑中饱含着忧伤和冷酷,就像一个傲慢而不幸的人为了一时的快乐拿一个庸俗而富有的人开玩笑。可另一位竟毫无感觉。

“我以灵魂发誓,”克洛德终于握住他的手说,“看到您这样健康,我很高兴。”

“谢谢,克洛德大师。”

“对了,”堂·克洛德叫道,“王上的病怎样了?”

“他付医生的钱总是不够数。”大夫向他的同伴瞟了一眼,回答道。

“您这样认为,库瓦克蒂埃伙计?”那位同伴说。

这句话的语气中流露出惊讶和责备,把副主教的注意力拉回这个陌生人身上。说实话,从这个人跨进门槛起,副主教的目光一刻也没有完全离开过他。副主教容忍雅克·库瓦克蒂埃大夫带了个生人来,想必他有千万条理由要善待路易十一的这位炙手可热的御医。因此,当雅克·库瓦克蒂埃给他作介绍时,他的脸上冷冰冰的。——大夫对他说:

“堂·克洛德,我给您带来一位同人,他久仰您的大名,想来拜访您。”

“先生也是搞学问的?”副主教问道,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库瓦克蒂埃的同伴。他在陌生人双眉下看到的也是敏锐和不信任的目光。

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中等身材,看上去有些老态龙钟,而且病得相当厉害。从侧面看,他的相貌像个普通市民,但却十分威武、严厉,他的眼珠在高耸的眉棱下面闪闪发光,犹如兽穴深处的一堆火光。便帽一直拉到鼻子上,但可以感觉到帽子下面转动着一个充满智慧的宽额头。

他亲自回答副主教的问题,用庄重的声调说:“尊敬的大师,久仰您的大名,我来向您求教。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外省绅士,脱掉鞋子才能走进学者家里。应该让您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图朗若伙计。”

“绅士怎么会叫这样古怪的名字?”副主教心里嘀咕。他感到将面临一件严肃而棘手的事。凭着高度的智慧,他本能地意识到图朗若伙计的皮帽下面掩盖着和他一样充满智慧的脑袋。他默默注视着这副庄重的面孔,刚才为应付雅克·库瓦克蒂埃而在忧郁的脸上扯起的略带挖苦的笑容此刻已渐渐消失,犹如薄暮渐渐融入黑夜。他重新坐到那张大安乐椅上,默不做声,郁郁不乐,胳膊肘又放到桌子惯常的位置上,用手托着脑门。

沉思片刻,他示意两位客人坐下,然后,问图朗若伙计:“您来向我求教,大师?关于哪方面的?”

“尊敬的大师,”图朗若伙计回答,“我是病人,病得很厉害。据传您是伟大的埃斯科拉庇俄斯,我到这里来,是向您讨教医学问题的。”

“医学问题!”副主教摇摇头说。他似乎又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图朗若伙计——既然这是您的名字——请您转过头去,您会找到我的回答,都写在墙上呢。”

图朗若伙计顺从地转过脑袋,看见头上方的墙壁上刻着一条铭文:

医学是梦幻的女儿。

——让布利克。

雅克·库瓦克蒂埃在听见他的同伴要向克洛德请教医学问题时就已经有气了,现在又见克洛德这样回答便气上加气。他凑到图朗若伙计耳朵跟前,怕副主教听见,压低声音对他说;“我早对您说过,他是疯子。您却非要来看他。”

“雅克大夫,要是这个疯子说对了呢?”图朗若伙计同样压低声音回答,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随您的便!”库瓦克蒂埃冷冰冰地回敬了一句。然后,他对副主教说:“您医术高明,堂·克洛德,您不会受希波克拉底的束缚,正如猕猴不会被胡桃难倒一样。医学是梦幻!要是药物大师们在这里,我猜想他们会忍不住用石头砸您。您难道否认春药可以止血、膏药可以愈合伤口?您否认这个被称做世界的、由花草和矿物组成的永恒药房?那是专门为医治人类这个永恒的病人设立的!”

“我既不否认药房,也不否认病人,”堂·克洛德冷静地说,“我只否认医生。”

“那么,”库瓦克蒂埃言辞激烈地说,“痛风是体内糠疹,敷一只烤焦的老鼠能治愈炮伤,这都是假的啰?在老年人的血管里适当注入年轻人的血液能返老还童,这也不是真的?二加二等于四也是错的?角弓反张必定会引起前弓反张,这也不对了?”

副主教不动声色地回答:“对于一些事,我有我的思考方式。”

库瓦克蒂埃恼羞成怒,满脸通红。

“得了,得了,我的好库瓦克蒂埃,别生气了,”图朗若伙计说,“副主教先生是我们的朋友。”

库瓦克蒂埃平静下来,低声咕哝:“真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