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翁柳赞道:“有骨气,冲着这一点,我也不会让你难做的。只是在说出这个条件之前,我还想要知道我方才所问之事,希望你能据实告之,不得隐瞒,毕竟这对你我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p>
翁尼野面色疑惑,有些茫然道:“你当真不知?真不是你指使之事?”</p>
卯翁柳正色道:“既然刚才我已经把话说开,今夜咱俩是老老实实把话挑开了谈,自然不会瞒你,我确实半点不知,自从阿草那丫头远嫁你寨之后,我已有二十来个年头未曾与她见面了,如何得知?”</p>
翁尼野盯了他半响,见他神色坦然,不似说假,只得叹了一声,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p>
卯翁柳打断他话头道:“那就尽量挑拣些重要的说就是了。”</p>
翁尼野怔怔望着屋顶,少顷才转回神来,又是叹了口气,才道:“想来思去,哪都觉得重要,那就长话短说,还是一一和你道来吧。她初来我寨之时,除了脾性野点,倒也没见着什么出格之处,身为媳妇做事也算中规中距,知道孝敬老人,善待小辈,所以深得我们欢心,对她自然是爱护有加。一直到了十年前,那时她刚刚生完我孙儿不久,我翁尼野虽说有三个儿子,可二儿幼时从山上摔下,断了男根,终生不能生育,三儿又性子顽劣,喜欢沾花惹草,却不肯谈婚嫁之事,所以,传宗接代承接香火之事唯有放在大儿方身上,所幸生下的正是男娃,怎不叫我满心欢喜,全家上上下下,自然更是对她照顾得满满当当的,就怕她受了半点委屈,什么家务活农活之类的更不许她插手,这样一来,她也无事可做,就经常出外转悠,出去就出去吧,反正寨里寨外都是一家子人,谁还能不认识谁,让她放松放松心情也好。而我呢,整天在家陪着我那宝贝孙儿,也渐渐很少过问寨中之事,可时日一久,就发觉有些不大对劲了,这儿媳妇出去的次数是越来越频繁,回来的时间也是原来越晚,甚至有时候是回来后等全家人都躺下了,她又悄悄的出去了,最后发展到是整夜不归。我身为家公,有些事不好当面质问儿媳妇,就寻个机会,找了我那大儿来一问,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老实话,这就更让我怀疑,于是便悄悄跟踪起她来,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以为她是去会野汉子去了,一旦抓到真凭实据,我定将她扭送到你们卯家寨去,让你们丢尽大脸,然后将她浸猪笼,让世间的人都知道,你们卯家出了个不守妇道的贱女人。”</p>
听到这里,卯翁柳冷哼一声,道:“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蛮精的嘛,后来呢,抓到现行没?”</p>
翁尼野苦笑一声,道:“若是抓到,还会成如今这般光景?”</p>
卯翁柳点点头,道:“那倒也是,继续说。”</p>
翁尼野道:“跟了一段时日,却是一无所获,她无非就是东一家西一户串串门,与人聊聊天什么的,而且都是找一些娘们,从未离开寨子一步。再说了,若是寨子里的青壮汉子,也没人敢那么大胆,敢勾引我家儿媳,所以我想了想,觉得是错怪她了,也就放松了警惕,只是嘱咐我那大儿,让他和他媳妇说声,别老整天往外跑,招人闲话,便也不再理会。唉!现在想来,是我犯了大错,当时是上了那女人的当了,她定是觉察到我在跟踪她,所以沉着性子一连多日故意在带我绕圈子,好让我麻痹大意,不再理会过问她的事情。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我却觉得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一日更比一日差,整日是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劲力,而且肚腹中似有异物在动,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已被人下了蛊,不过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苗人就是玩蛊的,中蛊解蛊那都是常有的事情。为了查出是何人暗算与我,便不动声色,暗中解蛊,想不到这蛊厉害之极,不似平日所见,不解还好,一解那是钻心刺骨的疼,我就明白,遇上高人了,而且这蛊非比寻常,翁家人是制不出来的,想来,定是卯家人所为。我思前想后,这数年来我足不出户,寨中也未曾见到过卯家人来访,难道是她?想到这里,我是冷汗直冒,手足无措,若真是她,到底意欲何为?竟敢对家公下手,可谓蛇蝎心肠啊!”</p>
卯翁柳沉默不语,心中却思道:“难道真是阿草所为?她何时竟练得如此厉害的虫蛊,竟是叫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入了道?可若不是她,听这老鬼所言,翁家人的确是无人能够炼制虫蛊的,这正是卯家人的拿手好戏,除了她,应是再无他人了,谋弑长辈,那可是天理不容的损事,若是属实,要引得人神共怒的。”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刺痛。</p>
翁尼野面色极苦,叹气连连,又道:“我知道蛊是无法可解了,若是拉下脸皮,到你们卯家寨登门求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如此做法,比杀了我还难受,绝计是不会做的。自那以后,我身体是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那女人和我摊了底,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是她所为,只是无凭无据,我也奈何她不得,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我堂堂的一寨之主,竟被人弄了手脚而不自知,说出去可就颜面扫地了。直到她漏了底,我勃然大怒,可还能怎么着,那肚中的蛊虫是一天比一天大,也算我怕死吧,最后只得屈从于她,将寨中大小诸事统统交由她办理,自己藏在家中,不再与外界接触,那女人可能也觉得留我这把老骨头尚且还有用,倒也不杀我,整日好酒好肉的伺候着。就这么一天天将就过着吧,等到她觉得我无用了,也就那么一回事了。”</p>
卯翁柳笑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你肚中这虫子应是金蚕幼虫,她把你这人当成培育金蚕的温床了,每天吸取你的养分,所以你才感到整日食欲不振,周身乏力。”</p>
翁尼野右手一掌拍在茶几上,怒道:“竟拿活人当做培育虫蛊的虫房,这女人忒狠毒了。”</p>
卯翁柳沉吟片刻,道:“你这蛊虫说难解也难解,说不难解也不难解。”</p>
翁尼野哦了一声,扭头望着他半响,道:“此话何解?”</p>
卯翁柳道:“本来易解,但它蛰伏在你体内时日太长,已经和你融为一体,解起来相当麻烦,不过也是有法子可解的,只要你答应我,在寨子中宣布,就说我卯家寨主来访,是你们寨子里的贵客,我就帮你解蛊?”他本意是悄悄的探查,但此时见着了翁家寨主,又听了他的所言,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大张旗鼓的明查起来,当然,这要取得翁尼野的支持,虽然他已无实权,但毕竟明里还是一寨之主,没他的首肯,行起事来也是极不方便。</p>
翁尼野闻言一愣,呆了半响才道:“你的条件,就这么简单?”</p>
卯翁柳笑笑,道:“就是这么简单。”停了会,又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瞒你了,我此次秘密前来你寨,就是调查金蚕蛊虫的事,我发现我们寨子里已经被金蚕蛊虫咬死了好几人了,现在个个苗头直指到我身上,我就怀疑是不是你们翁家人暗地里在使坏,所以就悄悄前来,果然不出所料,在你们寨子外我发现了培炼金蚕蛊虫的虫房,事情的根源的确出在你们翁家人身上,只是想不到,你这个翁家领头之人,也成了他人砧板上的肉。”</p>
翁尼野惊道:“如此说来,你也是遇上*烦了?”</p>
卯翁柳点头道:“正是,所以才要与你联起手来,查出此事的幕后主使,对你我都好。”</p>
翁尼野冷哼一声,道:“别查了,这个幕后主使定是那婆娘无疑,只怕查出来你也不敢对她怎么样,毕竟她可是你的亲孙女。”</p>
卯翁柳道:“未必吧?她对你下手,也许只是权位相争,也许是看你们翁家人不顺眼,可她没理由也对我们卯家人下手啊?那里毕竟是她的亲亲娘家人啊!”</p>
翁尼野嗤之以鼻,不以为然道:“这种心肠狠辣之人,有何事干不出来的?如今你也是千夫所指,处境和我差不多,反过来说,目前翁卯两寨都是群龙无首,正是某些人大行其事之时。”</p>
卯翁柳道:“未得真凭实据之前,我可不敢与你苟同,若是一旦查实,真如你所言,我绝不心慈手软。”</p>
翁尼野道:“好,为了验证此事真伪,我就应你一次,明儿我就召见寨中重要长辈,告诉他们卯家寨主来访。”</p>
次日午时,阿草正陪着儿子吃早饭,午饭不算丰盛,无非就两碗玉米稀饭,一碟辣椒炒竹笋,一盆南瓜汤而已,正吃着间,下边有人喊来话语道:“继达媳妇在吗?”</p>
阿草应道:“在啊,下边是哪位长辈?”</p>
下边那人答道:“前村的翁继奉,寨主他老人家叫我来传个话,说是你家爷爷到了,叫你过去一叙。”</p>
阿草闻言一愣,手上一抖,碗筷齐刷刷掉到地上,摔个粉碎,惊了旁边孩子一跳,忙忙道:“阿妈,你怎么了?”</p>
阿草回过神来,伸手摸摸孩童发梢,忙笑道:“没事,你先吃,阿妈有事要出去一趟。”接着往下喊道:“麻烦六叔了,我这就过去。”底下那人应了句客套话,便再无声息,想必是回话去了。</p>
阿草静思半响,深吸一口气,对衣襟头饰稍做收拾,忙忙下树去了。缓步行中心里却是急转不停,二十余年未见自家阿公了,此时突然前来造访,所为何事?不知阿公现在长什么样子了,一定是很老了吧?一会见着他,该说什么话呢?真想问问他,二十年前,就那么忍心将自己逐出卯家寨门,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之感,可真能问得出口么?到底见还是不见?一路上胡思乱想,竟是心潮澎湃,难于自制。</p>
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家公所居,树门大开着,她低头缓步而入,只听上边传来人声鼎沸,吵杂之极,想必是人来得还是不少。上了楼,只见一层所在,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众人见她上来,个个噤了声,一时安静下来,她逮着一个人问道:“卯家寨主此时在哪?”</p>
那人恭敬答道:“就在楼上陪寨主他老人家聊天呢!”她点点头,往上行去,众人一直待她身影没入三楼楼层之中,这才又喧哗议论起来。</p>
阿草一踏入三楼,便见楼层正中,正坐着两个老头,在相交甚欢,不时发出阵阵畅快愉悦的笑声。其中一老者,是自家家公无疑,另一老者,定是自己的亲阿公了。</p>
阿草缓步向前,对着两老徐徐一拜,俯首轻声道:“阿草见过两位长辈。”翁尼野止了笑声,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瞧她。</p>
卯翁柳忙忙站起,行了过来,面色激动,颤声道:“阿草,数十年不见了,让阿公好好瞧瞧,唉,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望过你,着实让你受委屈了。”</p>
阿草身子让到一旁,淡淡道:“阿公请坐,不必拘礼,阿草站着听你们说话就是了。”面色平静,似乎不认得卯翁柳一般。</p>
卯翁柳知道她对自己成见太深,心中好不难过,但也只能强忍住悲意,道:“阿草,阿公知道你为了二十年前的事情,还记恨阿公,可......”</p>
话没说完,阿草已是打断他话语道:“阿公,阿草在翁家寨吃得好,住得好,没受过半点委屈,您何错之有?”</p>
卯翁柳为之语塞,只得点头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瞧着阿草那平静淡漠的神态,心中是宛如刀割,痛得是浑身发凉,不由心道:“阿草,看样子是真的不认我这个阿公了。”</p>
其实阿草瞧着面色平静,心里也是翻涌不安,我该怎么办?二十年来,我每每夜里惊醒,都恨死了我家阿公,可如今他就这么站在我面前,我怎么又没了半点恨意,竟然恨不起来了。</p>
就在两人心中互相揣测之时,翁尼野转过脸来,冷道:“阿草,如今你家阿公在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处心积虑,将我翁家寨搞得是鸡飞狗跳,到底意欲何为?”</p>
阿草垂着头低声道:“阿草不明阿爹此言之意?”</p>
翁尼野喝道:“收起你那一套假惺惺的把戏,你敢在我身上放蛊,就不敢承认你干的好事?”阿草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不言语。</p>
卯翁柳叹了一声,柔声道:“阿草,你家公已经将事情原委说与我听,你就不必隐瞒了,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如此为之,如今阿公在此,你尽管大胆说来,若是他们的不是,阿公替你做主。”</p>
阿草还是不语,翁尼野恨声道:“我翁家自问待你不薄,想不到你狼子野心,竟置我于死地,这就不说了,但你在我翁家寨这数年来的所作所为,我虽然足不出户,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你难道也想否认?”</p>
阿草身子一震,冷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错,这数年来,我早已将翁家寨控制得牢牢的了,家家安居乐业,过得是其乐融融,这有什么不好?这些,你做得到么?”语带讽刺讥笑之意,竟使翁尼野为之语塞,半响答不出话来。</p>
卯翁柳痛心疾首道:“阿草,话虽如此,可你犯上谋逆,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啊。”</p>
阿草冷笑数声,道:“当年,翁家寨趁着卯家人与汉人争得两败俱伤之时,趁火打劫,逼迫卯家签下城下之约,逼我远嫁到此,这事就高尚了么?还有你们卯家,不说我是你的亲孙女,就算无亲无故,你身为寨主,如此作为是不是令人寒心?我当年无非就一小姑娘,世事懵懂,就被迫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之地,而你们却不闻不问,这是一个家长应尽的所为?”</p>
卯翁柳无言以对,只得又叹了声气,还没待他说话,阿草自顾说道:“我是占了翁家家长之位怎么了?现在翁家,谁敢说个不字?如今他们对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放到以前,他们能有如此生活水准?跟着这老鬼,翁家迟早要走入死路,不但翁家,迟早卯家也是我的囊中之物。”</p>
卯翁柳大惊,失声道:“这么说来,你应该就是那神秘主子了?卯家寨发生的事,这些都是你弄出来的?”</p>
阿草冷道:“阿公,如今话已打开,我也不怕你见怪,正是我所为。”</p>
卯翁柳面色转青,右手指着阿草,微微颤抖半响,苦涩着声道:“你,你,阿草啊阿草,那些可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家中长辈啊,你也忍心下得了手?”</p>
阿草冷笑道:“我的兄弟姐妹?家中长辈?可我当年被逼着嫁来翁家之时,有谁替我说过一句好话了?有谁敢拉着我不让走的?个个都冷眼旁观,熟视无睹一般。什么翁家卯家,在我心里,不过只是拿来与汉人争霸的棋子罢了。”她略停一会,道:“翁家此时已是我掌上之物,卯家嘛,也就快了,一个无主的寨子,要争到手也不是件难事。”</p>
卯翁柳瞧她,竟似有了许多狰狞之貌,心中痛感大增,道:“阿草啊阿草,你几时竟变得如此霸道,如此蛮横了啊?”</p>
翁尼野哈哈笑道:“卯老鬼,这下你可相信了吧,怎么办,你自个儿拿主意吧。”言语中竟有幸灾乐祸之意。</p>
卯翁柳喝道:“闭嘴!我自有分寸。”</p>
阿草却轻笑道:“怎么?如今真相已明,是不是要清理门户?”</p>
卯翁柳颤抖着声道:“阿草,想不到数十年不见,你竟变得如此之坏,如此工于心计,着实令阿公心痛万分啊!若是你再一味胡闹,莫怪阿公翻脸不认人。”</p>
阿草不怒反笑,道:“阿公,早在二十年前,你就已经不认阿草了,何来今天还有此一说?”</p>
卯翁柳道:“我要将你拿回卯家,让全寨人处置你。”</p>
阿草却笑道:“阿公,你以为你还能将我带回卯家去?现在还有人信你话么?你用金蚕虫蛊毒害本寨中人,事情败露仓惶出逃,这可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如今卯家人恨不得将你杀之后快,你说,你还能回去?”</p>
”胡说!”卯翁柳大喝道:“那是你弄得好事,说明白了我自然无事。”</p>
阿草轻笑道:“是吗?金蚕虫蛊,极其难练,不是寨主,旁人根本修炼不成,你说我个妇道人家,年岁又不大,怎么能炼成虫蛊?你说这话,能有几人信你?还不是道你又找了个替罪羊罢了!”</p>
卯翁柳一怔,他倒没想到此层关系,此时听阿草这么一说,也觉得甚是麻烦。翁尼野笑得甚欢,道:“我就说这女人相信不得,毒辣得很,她不但谋害家公,连你这个亲爷爷都算计在内了。”</p>
卯翁柳何尝不知如此,心中之苦,却是有苦难言。苦苦寻觅的真相,本来以为定是大费周折,想不到答案得来竟然如此简单,这神秘至极的主子,竟然就是自家的大孙女。这可令他陷入两难之地,若说无动于衷,卯家寨那么多人的前途性命,不得不顾,可要对自己的亲身孙女下手,又叫他如何能硬得起这个心肠来?(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