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有一点小小的疏忽,没有提及研究员希薇的事,因为目前看来,希薇只是此次事件中的一个局外人,她接受教授的委托做研究,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工作,与劫案毫不牵扯。</p>
我在八点钟下楼,拿了一张钞票给把守一八零六房间的警察,顺便请他严格把守一八零八房间,直到米兹警官抵达。由警察来给司空摘星和蔡小佛站岗,总算能稍微放心一些。</p>
穿过酒店大堂时,我不经意地记起昨天偷偷注视过我的男人,但那只是惊鸿一瞥,我宁愿相信自己是太多心了。</p>
研究协会的地址非常好找,是一座五层高的白色小楼。</p>
我走进小楼的门厅,一个穿着烟灰色西装套裙的女孩子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迎着我打招呼:“是陈鹰先生?”</p>
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嘴角微微上翘,带着矜持的微笑,同时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牙齿。</p>
我点点头,她的笑容更深:“我是希薇,请跟我来。”</p>
她的黑发冗长顺滑,直披在肩后,转身时缓缓甩动,送过来一阵淡淡的薰衣草清香。</p>
我们沿着一架不锈钢的旋转楼梯上了二楼,她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是一间装潢色调极其浅淡的小房间。房间里除了宽大的办公桌外,另有一张长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无菌箱、冷藏箱、电子显微镜、光学分析天平等等研究室必备物品。</p>
“陈先生,对于教授被害的事,我也深表遗憾。”她微微前倾身子,脸上的笑容完全隐退,露出淡淡的哀伤,“教授是古埃及生化、文物的权威专家,他的离世,将是埃及文明研究的损失,希望您能节哀顺变。”</p>
她是华人,而且中文相当流利,所以很轻松地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p>
我平静地回答:“谢谢你的关心,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p>
时间宝贵,我必须每一分钟都抓紧。</p>
看来对方也不喜欢浪费时间,她轻轻点头:“好。”</p>
在她走向办公桌边打开投影机的空当,我向长桌上的透明冷藏箱里多看了几眼。里面的试管架上插着十几只不同直径的试管,每一只里都或多或少地放着一些黑色切片。冷藏箱的电子温度计显示,此刻箱内保持着摄氏零下四十度的状态。</p>
“希薇小姐,教授送来的三个样品到底是什么?”我走近长桌,观察着那些黑乎乎的切片。</p>
“是三个古代化石的残片,从外表来看,它们应该是一只远古牛虻、一只尼罗河红唇甲虫和一只吉萨两栖瓢虫。请看图片——”</p>
啪的一声,长桌上方的幕布上出现了图像,不过房间里光线太亮,无法看得太清楚。</p>
我转头望了望那四扇明亮的落地窗,她已经举起一只烟灰色的遥控器,向我微笑着:“陈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想把窗帘关闭可以吗?”</p>
其实,我应该注意到她是在刻意避开“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之嫌,因为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而且矜持文雅,的确在很多时候应该避嫌的,只是我的思想已经被图片上的甲虫吸引住,恨不得立刻看清,所以立刻回应:“好。”</p>
加厚天鹅绒的窗帘无声关闭,房间里立刻黯淡下来。</p>
图片上,三只黑乎乎的昆虫化石呈三角形排列着,保存最完整的是那只瓢虫,身上的点状花纹依稀可辨。另外两只,则只能是在生物学家的妙手修饰下,才会显出本来面目。</p>
“它们的生存年代,大概为五千年到八千年前,虽然我把它们称为化石,但那并不够严谨。因为这三只昆虫并没有死亡,而是处于一种趋近‘僵死’的状态。陈先生,换一个普通人容易理解的说法,它们是在长时间地‘冬眠’,而非死亡。假如没有外力破坏它们的蛰居环境,它们将一直‘冬眠’下去,直到重新苏醒过来。”希薇发上的香气近了,就站在我侧面三步远处。</p>
她把图片放大了八倍,瓢虫的形像越发明显起来。</p>
假如她的话成立,这些东西只对生物学家有用,绝非劫匪感兴趣的内容。</p>
“请继续说下去。”我皱了皱眉。</p>
“陈先生,昆虫不会是教授遇害的引子,如果您不想听这些学术性太强的资料,我有一些另外的想法,想提出来与您探讨,可以吗?”她走向长桌,按了无菌箱的开关,那个厚重的盖子缓缓地向上张开。</p>
“同种类的两栖瓢虫,曾经大量出现在某些倾颓的金字塔内部,由此可以得到近似结论,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向金字塔内放入瓢虫,似乎是一种时尚或者说是一种奇怪的祭品。在古埃及的壁画中,瓢虫属于‘光明之虫’,古埃及人认为这种金灿灿的东西能带领他们找到黄金,因为它就是‘黄金之子’。陈先生,我曾读过相当多的与‘黄金之海’有关的典籍,所有的书里都不约而同地提到过,法老命令奴隶们将黄金与瓢虫放在一起,然后施以咒语,此刻,瓢虫会发疯一样噬咬黄金,然后身体与金块融为一体。在这种仪式之后,它们会与黄金一起沉眠,成为被金子洗礼过的‘昆虫木乃伊’。”</p>
那些资料我也看过,但没有什么成形的结论,所以此刻,我只是静静听着而不发表任何意见。</p>
希薇戴上了一副消过毒的塑胶手套,从无菌箱的圆形架子上取出一只茶杯粗细的玻璃观察皿,转身送到我的眼前。</p>
“陈先生,这就是教授送来的那只瓢虫,请仔细看它的口唇部位——”我们的距离拉近到只有一步,随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一阵淡若幽兰的香气浮浮沉沉而来。</p>
这只观察皿兼有放大功能,所以我观察到的内容实际是瓢虫放大了四倍后的样子。任何昆虫被放大时都会露出狰狞可怕的面孔,它也毫不例外,口唇部位像两柄交错的锯齿铡刀。那些锯齿上面,隐隐约约泛出点点金光。</p>
“那些是百分之百的黄金,至于其纯度——简直是奇怪之极,竟然达到了小数点后面的四个九甚至更高。陈先生,稍具常识的人就该知道,古埃及人提纯黄金的水平犹在古玛雅人之下,即使是帝王谷里出现的金像、金棺、黄金面具,其纯度仅在百份之九十五到九十八之间。在这一点上,冷教授和我达成过共识,瓢虫口唇上的黄金粉末,绝不是人工提炼出来的,与此前埃及发现的任何一种黄金制品有本质上的不同。”</p>
希薇的语气平缓而流畅,当她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时,不知不觉又向我靠近了半步,我们几乎是肩碰肩、头挨头地看着那只古代生物。</p>
我更关心事件的起源,而不是目前这种既定的结果:“教授有没有说化石是在何处发现的?”</p>
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牢牢把握住自己思路的主脉,不受任何影响。现在,我要知道的是教授他们到底找到了什么、在哪里找到的,然后去追查劫案的幕后真凶。</p>
“他不肯说,陈先生,考古界的行规比较特殊,任何人都有权利保守自己的线索。不过,当我们确信瓢虫口唇上沾着的黄金与众不同时,他曾有一个极其怪异的表现——”突然之间,落地窗的玻璃被碰响了,发出“啪”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体积较大的飞虫一头撞上来引起的动静。</p>
她向窗户方向看了一眼,脸颊上忽然飞起红晕:“哦,对不起,吓了我一大跳。”</p>
我淡淡地一笑:“请继续说下去,教授是不是大笑三声,然后扬长而去?”</p>
那是冷汉南的常见动作,每次在考古进程中有了柳暗花明的发现后,他都会仿效古人“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典故。</p>
希薇点点头:“对,的确是大笑三声,但他却自言自语地说了以下几句话——”</p>
她抬起头来,模仿冷汉南孤傲昂扬的姿势:“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倾天下之金铸黄金之海是这个意思?美国人真是高明、高明、高明,我懂了,我懂了——”</p>
我禁不住一怔,好端端的,冷汉南怎么会提到美国人?而且还赞对方“高明”?</p>
冷汉南虽然是一名醉心于考古学问的科学家,却拥有强烈的政治爱憎心,对于美国借“维和”之名两度向伊拉克开战的行径颇有微词。以他在国际考古界的声望,已经数次收到耶鲁大学的诚恳邀请,对方数次发来首席客座教授的聘任书,却都给他随手扔进废纸篓里。毫无疑问,他不喜欢美国,对打着“美国”标签的任何东西都嗤之以鼻。</p>
现在,他称赞“美国人高明”,无论是善意或者是鄙夷,都能说明,他的发现是与美国人有关的。</p>
“陈先生,你能推测教授的话是什么意思吗?”希薇叹了口气,打开长桌上的光电显微镜,调整观测台的高度,然后把观察皿放上去。</p>
“仅有这些?冷馨呢,有没有说过什么?”提到那个名字,我心上的血痂被重新揭开,痛得浑身一颤。</p>
“自从教授发现化石开始,我就没有见过冷小姐,听教授说,她身体不舒服,在酒店里静养。不过,请不要怪我多心,他每次提到冷小姐时,表情都会变得有些不自然,仿佛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心底的愤怒——”</p>
显微镜的射灯打开,瓢虫被笼罩在光柱之下,那些金光越发亮得晃眼。</p>
“愤怒?”我重复着。</p>
冷汉南与冷馨两父女的关系非常融洽,八年前冷夫人辞世后,他们两个很有相依为命的味道,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算得上是父女和睦相处的楷模。那么,在外人面前提及冷馨,他又怎么会露出愤怒的表情?</p>
这又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团,我能推测出考古小组遭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无法化解的危机。可惜,他们没有尽早通知我,反而贸然独力应付,才令事情演变到今天的惨痛局面。(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