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让我的咽喉缩紧了。
脑袋一片空白。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经验。
我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天花板看起来正粗暴地摇晃着。
不行了
男人扭曲的脸孔正注视着我。
这时候,我非常地冷静。
因为我在他闪烁的眼眸深处,看到如峭壁般深刻的哀伤。看到失去了某种重要事物的丧失感。
「想哭也没关系的。」
我脱口说出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话来。然后,我用手臂抱住阿守的头。
一瞬间,阿守就像刚刚的我一样抵抗着,但他马上放松下来,筋疲力尽地趴在我身上。
接着,开始哭泣。
像个小男孩一样啜泣着。
我感到胸口猛然抽紧。
他很寂寞。因为寂寞得、寂寞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依赖着我。他只是想要温暖而已,却没办法好好表达这一点。
就和彼得一样。
虽然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但我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道小小的白色伤痕。
每次我们一去,彼得就会拼命摇到尾巴要断掉似的,绕着我们转圈圈,后来又有了低吼着追自己尾巴跑的不可思议的习惯。每次我都会斥责彼得要牠停下来。有一次,彼得咬了想替牠戴项圈的我的手。我惨叫出声,压住冒出鲜血的拇指,以恐惧的眼神看着彼得。彼得马上注意到,露出糟了的表情。我忘不了什么也无法诉说的小狗,当时悲哀的眼神。
越过紧抱住我的阿守的头,我仰望着左手拇指上淡淡的伤痕。
我们沉默地以互相拥抱的形式重叠在一起。
阿守的重量好温暖。
到底过了多久呢?停止哭泣的阿守什么也没说,从我身上离开。就连眼神也不交会,他只是默默低着头。我也无言地走出房间。
老实说,走下楼梯时,我的脚有些发抖。
还有上学的时候,我好像曾和朋友拿走夜路时被袭击该怎么办开过玩笑。那时候,我说什么要大喊着踹他要害啦,让他一辈子都不敢靠近女人啦,不过那些都是办不到的。
就连惊叫声都发不出来。
玄关发出声响,是姊姊回来了。
啧,时机不好。糟透了。
看到走下楼梯的我,姊姊露出诧异的表情。说得也是。如果没事要找绫人,是不会到二楼去的。
「妳刚才在绫人那里吗?」
「啊,没有。那个我在储藏室找东西。」
「绫人呢?」
「应该在附近闲逛吧?」
我这么说着,与姊姊擦身而过。
「小惠?」
糟糕。她注意到我的样子不对劲吗?
接着,姊姊一脸悠闲地指着自己的头发。
「饭粒。」
「咦?啊、在哪里?」
我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手指摸到了一粒饭粒。
「为什么饭粒会沾到这里呢?」
我笑着蒙混过去。哈哈哈哈。
姊姊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不过不管她。
我穿上拖鞋,冲出玄关跑进自己在别栋的房间里。
抱着枕头,我在房间里滚来滚去。
我最讨厌阿守了。
我说不出这种话。
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会做出那种事,也是无可奈何的。
何况什么也没发生。
要是能当成被狗咬了忘掉就好。但彼得留下的伤痕,在牠消失后依然存在。
刚刚的事,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3
虽然时间还早,但我还是进了浴室洗澡。
泡在浴缸中,我回想起与树先生间的对话。我明明是去对久远的事道歉,那样子却好像在暗中打听喜欢的女生一样。
在美嶋一说之后,我的确会不可思议地意识到遥小姐,但她比我大了好几岁。不过仔细想想,东京木星里的时间流速比较慢,照这里的时间算,我是二十八岁。遥小姐确实是咦,是几岁呢?
就在这时,脱衣间响起开门声。是小惠吗?
「我在里面!」
「对不起。」
我以为是小惠,却是遥小姐。这就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吗?
「你慢慢洗,我晚一点再洗。」
在毛玻璃另一端的人影打算离开。
「遥小姐。」
「什么事?」
「遥小姐妳几岁?」
「不可以问女生的年龄呀。」
她间隔一会才传来的调侃声,总觉得听来有些寂寞。我害她受伤了吗?我也像遥小姐喜欢的对象一样,因为没注意到而伤害了她吗。
「我也我也在伤害着某个人吗?」
这次没有回答。毛玻璃另一端的人影消失,脱衣间传来关门声。
「果然是这样的吗」
我也在不知情的时候伤害着某个人。
这么说来,也许最近我是无意识地躲避着遥小姐吧。遥小姐也正忙着准备什么大规模的作战,似乎没空管这些事。她紧紧粘着一色。
不过,遥小姐喜欢的对象是谁?既然不是树先生的话,是功刀先生?不会吧。搞不好是八云先生。或许是耿直的五味先生
想着这些,我感到不舒服起来。似乎是泡太久了。
别想了。
断章7鸟饲守
已经是第三天了。不断欺负绫人也欺负到腻了。差不多也该做个了断不是吗?绫人。
所以,我又当起翻箱倒柜的阿守。那家伙说要买东西,到街上去了。还问我「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真是个悠哉的家伙。
要是除了手机之外,还有更决定性的证据来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好了。像是合照或是亲热的信件之类的。我边想边乱翻着旅行袋。
我找到一本女用的记事本。
我曾看过它。
这是浩子的记事本。
胸中骚动不已。
不能偷看,要是看的话你会受伤的。虽然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我却无视于警告翻开笔记本。
「五月二十四日
外界。
安全障壁啊,这边是叫做绝对障壁吧。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到它的外面来了。而且外面还像这样充满绿意,简直不像是真的」
我翻页的手在颤抖。
「要是他发生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不过,要是绫人的话,我不在意」
「从旁人看起来,我们一定像一对情侣吧。」
每翻一页,我的胸膛就流出鲜血。就像书页边缘割伤手指时一样,一道又一道唰地划出呈一直线的深深伤口。住手吧。别再让自己更痛苦了。就算脑袋明白,手指却停不下来。接着
「绫人住手
我不想做出这种事
其实真的好痛
我想和你说更多话
好痛好痛住手
其实真的好痛
绫人
我想对你说我最喜欢你了
绫人
永别了」
最后的文字看起来就像流下一样,是浩子耗尽力气了吗?
还是我的泪水让字变得模糊?
风铃的铃声仿佛自某处传来。悲哀的蓝色铃音。
到底就那样呆住多久呢?依然摊开记事本,我茫然地凝视着空气。
心一片空洞。因为那青蓝的血色而一片空洞。
「阿守,要吃点心吗?」
打开拉门,小惠探头进来。
压抑着感情缓缓回头,小惠一脸同情的表情。
就连这种家伙都怜悯我吗
自己难看的德性几乎让我想笑。
「对不起!」
为了不让她注意到我的杀意,我夸张地低下头。
「昨天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没关系,我不在意。」
这家伙真是个悠哉的女孩。我拾起头,大大吐出一口气给她看。
「太好了。我还担心要是小惠讨厌我怎么办。因为妳看嘛,我还得担心没饭可吃啊。」
一如往常的阿守。这样的演技让很我难受。真想现在马上杀了这家伙,把鲜血洒满房间。不过,我不能这么做。这样一来,我就看不到绫人看着重要的事物在眼前被摧毁时的表情了。
「妳真的没生气吗?那真不好意思,可是我想到岛上观光耶。」
对回答不可以的小惠,我举出「一整天窝在这里都腻了」、「光只看着墙壁,会以为那是收容所的墙壁」等等理由。笨女孩真容易说动。最后,无可奈何的小惠点头了。
我把浩子的记事本摆出来好让绫人看到。再怎么笨,看到这个也会察觉吧。
4
我到神至市去买画具。回家的路上,我还为阿守买了些漫画周刊。那家伙整天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也会觉得无聊吧。回到家,我往储藏室一看,却没见到阿守的人影。心想着他是在我的房间,我一拉开拉门,浩子的记事本就放在那里。
我的心脏猛然被谁紧紧揪住。
他读过了!
令脚步不稳的不安袭来。那一瞬间,我什么也无法思考。不,也许我已经茫然地呆立在那里好一会吧。明知道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却一再拖延的事终于化为现实。而且还是以最糟糕的形式。
「阿守!」
我拼命地寻找那家伙的踪影,却到处都找不到。我也在主屋找过,但不只阿守,连小惠都不见了。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是阿守带小惠出去的话,他打算做什么?已经读过浩子笔记本的他
就像放着不管的伤口化脓肿起一样,不安逐渐膨胀增大。
他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
注意到时,我发现自己还很宝贝地抱着装画材与漫画杂志的塑料袋。我把袋子一扔,朝外面冲去。非得找到才行。不管怎样都得找他们才行。然后,我一定得向阿守说明事情经过。也许他会揍我吧,也许会做出更糟糕的事吧。那也无所谓,我得做点什么。
我奔上后山。
他们不可能到会引入注目的地方去。那样的话,就一定是从后山到风力发电所去了。
果然,他们在风力发电所能够眺望大海的广场上。
「阿守!」
阿守回过头。他的表情在说,你总算来了。
「约会被发现啦。」
阿守就像平常的他,声音却带着某种冷酷。
「不要这么说!绫人会误会的。」
小惠说着望向我。
「不是这样的。只是他拜托我稍微介绍一下岛上,不是什么约会。」
不过,这些话并没有听进我的耳中。我的目光没有离开阿守。
「你看过了吗?」
「我看过了。」
他的声音虽然像在笑,声调里却有深不可测的恶意。
阿守的手像蛇一般无声地环过小惠的脖子,猛然收紧。我虽然想冲过去,脚却连一步也动不了。
「讨厌,别这样。」
一开始,小惠似乎以为他在开玩笑,笑着想松开阿守的手臂,但他的手并不是在开什么玩笑。阿守使力收紧手臂,笑容从小惠脸上消失,她的脸痛苦地扭曲。
****037
「你打算做什么!放开小惠!」
「打算做什么?这点你应该最清楚吧,欧灵!」
欧灵?会用这个名字叫我,你
「拥有奏者『刻印』的人。你有吧刻印。」
我无意识地摸向腹部。在衣料之下,胎记开始炽热地喘息。阿守也知道,我的腹部有胎记。但是,他应该不会用「奏者的刻印」这个称呼。他应该不会叫我欧灵。会这样称呼的人只有久远还有妈妈而已。
「你不是阿守!」
「笨蛋!我当然是鸟饲守了。」
阿守说完后笑了。
「我一直监视着你,在东京时也假装是你的朋友。」
骗人!那么至今的回忆到底算什么。在东京和浩子三个人一起聊着蠢话,吵吵闹闹的回忆是什么?在教室里开的玩笑呢?那都是监视吗?
「我把你当成朋友所以我要保护你」
「保护?你说保护!」
就像听到非常可笑的事情,阿守开始大笑。
「那家伙要保护我耶。很好笑吧?小惠。」
小惠无法回答。阿守加重力道,彷佛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然后用冰冷如诅咒般的视线望向我。
「你明明连浩子都保护不了。」
静静的一句话,击中我的小腹。
正像阿守说的一样,我没有保护浩子。在心中膨胀增大的脓肿一口气爆发出来,贯穿胸口的剧痛掠过。
「你明明连告诉我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
我什么都无法回嘴。让他用阅读浩子的笔记本这种形式来得知她的死讯实在太痛苦了。强迫阿守接受这种方式的人是我。
「浩子喜欢的人是你。不是我,而是你。」
吐露般的苦涩声音说着。
「而杀死浩子的人却是你,欧灵!」
阿守的痛苦一口气重击向我。阿守失去浩子的痛苦,在我心中喧腾。我只能咬紧牙关,忍住那种痛苦。一切的罪都在我。
阿守开始在口袋里掏着什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要拔出。但出乎意料,握在他手里的东西是手机。机身上有TERRA的标志。那是我的手机吗?
「绫人?真是的,你在哪里呀?是我。」
在阿守的操作下,手机传出小惠的声音。手机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语音留言了?
「我跟你说那个紫东惠从今天开始,正式成为TERRA的职员了。我本来想第一个告诉你的,笨蛋!你也多少懂一点少女心吧!」
留言播完了。阿守看着我会心一笑。然后他看着小惠,刻意温柔地说道:
「真可怜啊,小惠。」
就在这时,小惠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想哭也没关系,尽情地哭吧。」
被她这么一说,阿守的脸上掠过惊讶,然后他立刻做势意图要绞紧小惠的脖子。但是,脸孔因痛苦而扭曲的人却是阿守。既像痛苦、又像悲伤的表情好几重交叠在他脸上。颤抖的手臂正是使力的证据,他却无法杀了小惠。想勒死她与想住手的意志交战着。我该怎么办才好?他看向我,哭泣般的表情彷佛在这么说。
然后
阿守消失了。
小惠突然无力地颓倒在地。
我好不容易才动了起来。我冲向小惠,要去救她。
「振作点,小惠。」
小惠睁开眼睛,紧抓着我开始哭泣。
断章8紫东惠
我紧抓着绫人开始哭泣。
「已经没事了。」
绫人说完紧抱着我。
可是,这个笨蛋并不懂。不懂我哭泣的理由。
阿守会想做出那种事,实在太悲伤了。
阿守想让绫人也尝尝失去那个他非常喜欢、名叫浩子的人的痛苦。明知就算这么做,也无法塞起自己胸口的大洞。
那个时候,阿守不是因为寂寞才抱住我的。他是因为太过悲伤,悲伤到身体都要碎裂的程度,才会紧抱住我。
像那样的感觉太痛苦了
不过,我不是为他而哭泣的。
我是为了自己而哭。
因为我懂。
听到那段回放的留言时,在绫人的眼眸深处什么也没有。我正用笨拙的话语拼命想表达自己的心意,却什么也没能传达给那个笨蛋。
而且,那不代表绫人没把我看在眼里,或是他至今都不曾想过这一类的事情。在他心里有着什么。在他心中深处,封藏着对某人的思念。所以,才没有我存在的余地。
像这种事,就连我也了解。
所以我哭泣着。
为了失恋而哭泣。
我向自己说「想哭也没关系的,尽情地哭吧」。
你至少也搞懂这些吧,笨蛋
断章9鸟饲守
我没下手。
我没办法杀小惠。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不是听到那一句「想哭也没关系的,尽情地哭吧」,我就能动手杀了她的。只因为听到那一句话,我的胸口抽紧了。
小惠的脸庞一瞬间与浩子重叠了。浩子很悲伤地笑着。接受了将死在我手中的命运。
我无法在手上施加力道。
就算告诉自己她只不过是个低等人类,我还是办不到。我要让绫人尝尝和我一样的痛苦!我非得动手不可,明明心中不断吶喊着,我却办不到。
可恶,可恶!
为什么我非得为了这种事烦恼不可。
为什么我非得为了这种事痛苦不可。
明明全都是绫人的错!<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