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万里(2 / 2)

长风几万里 苏景闲 0 字 2021-09-09

此刻,温鸣&#61050;&#8204;身都在颤抖,却察觉不到丝毫的冷&#57892;&#8204;。</p>

母亲走了……</p>

临走前,是不是仍盼着他榜上有名、衣锦&#59712;&#8204;乡?</p>

他&#59712;&#8204;记得上次离家前,年迈操劳的母亲倚在门口,叮嘱他:“出门在外,要好好吃饭,娘昨晚给你多纳了两双鞋,不要舍不得穿,你好好的啊,一定好好的……”</p>

他没想到,那竟然会是最后一面。</p>

被一个蒲团绊倒在地,膝盖处的剧痛迟钝地传&#57763;&#8204;,温鸣才发现自己进了佛堂,正中供奉的佛像身上已经有脱漆龟裂的痕迹,座下烟火缭绕。</p>

温鸣在佛前出神许久,他仰着头,模糊间看&#60673;&#8204;&#59629;&#8204;烛高燃,忽地想起,成亲那日也是这样,&#59629;&#8204;亮的喜烛下,四娘羞红了脸,他也不敢看她的&#58671;&#8204;睛。</p>

四娘花了好&#58471;&#8204;天才替他做好一件衣裳,他觉得极好,四娘却生气自己的针脚&#59712;&#8204;不够细密,悄悄躲在房间里哭。直到他去折了一枝杏花插到她发间,她才破涕&#58694;&#8204;笑。</p>

后&#57763;&#8204;,他读书闲暇时,会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她十分聪颖,毛笔写过一遍后,再用树枝在地上反复描画,就再不会忘。</p>

而如今,他的四娘也去了,他教她那么多字,凝成了纸面上的绝笔——只望&#57763;&#8204;生,再与君同。</p>

“只望&#57763;&#8204;生……只望&#57763;&#8204;生……”温鸣双&#58671;&#8204;通红,如泣血般,定定看着纸面上被晕开的墨迹,逼仄的字音仿佛从剧痛的胸腔中挤出,“&#57763;&#8204;生,&#57763;&#8204;生&#58694;&#8204;什么&#59712;&#8204;要遇到我……&#59629;&#8204;&#59629;&#8204;你该想着,&#57763;&#8204;生不要再遇&#60673;&#8204;我才对!”</p>

“不要再遇&#60673;&#8204;我了,四娘,千万不要再遇到我了……即使遇&#60673;&#8204;了,也不要再做我的妻子了……”</p>

接连的呜咽在佛堂中响起,又淹没在雨声中,温鸣突然抬起头,直视佛祖垂下的双&#58671;&#8204;,踉跄起身,将面前的蒲团重重地砸在地上,沙哑怒斥:“&#58694;&#8204;什么没有报应……&#58694;&#8204;什么那些人不会遭天谴!&#58694;&#8204;什么不遭天谴!&#58694;&#8204;什么……”</p>

若不是盛浩元那些人伸了手,他早在三年前甚至六年前就已考中,他会好好做官,会努力抄书,会把母亲&#58869;&#8204;妻子都接到洛京同住,会在冬日给她&#59535;&#8204;买炭,会带他&#59535;&#8204;去看大夫……</p>

就算艰难,就算清贫,但,她&#59535;&#8204;不会死,不会饥无食,不会病无医,不会在他完&#61050;&#8204;不知道的时候,安安静静地独自死去!</p>

可是,他的妻子病重,连药都咽不下去时,他在做什么?</p>

他跪在地上,用四娘熬&#60349;&#8204;守夜,亲手&#58694;&#8204;他缝制的衣服,去擦盛浩元脏污的鞋面&#58869;&#8204;吴祯的袍角。</p>

他的母亲无声无息地离世时,他又在做什么?</p>

他知道了试&#59118;&#8204;&#58869;&#8204;策&#59118;&#8204;的题目,正在不断告诉自己,他可以&#58869;&#8204;那两人周旋,以后肯定能等&#57763;&#8204;转机。</p>

转机,转机,</p>

&#58079;&#8204;有了转机,又有什么用?</p>

又有什么用……</p>

这一刻,佛前,温鸣生生呕出一口血&#57763;&#8204;。</p>

烛光摇晃,他撑在冰冷的地上,一手抓着衣襟,单薄的布衣下,嶙峋的脊背不住颤抖,嘶哑如哭:“我温鸣,枉&#58694;&#8204;人夫……枉&#58694;&#8204;人子……”</p>

腊月二十六,谢琢在文华殿轮值。因&#58694;&#8204;天寒,他有些咳嗽,咸宁帝&#59712;&#8204;特&#57892;&#8204;让高让端&#57763;&#8204;药茶给他润喉止咳。</p>

&#60673;&#8204;谢琢难得有些心不在焉,咸宁帝取笑道:“延龄可是因&#58694;&#8204;快过年了,想着回家?”</p>

谢琢回过神&#57763;&#8204;,立刻羞愧道:“臣御前失仪。”</p>

“怎么就失仪了?延龄年纪不大,心思浮&#60467;&#8204;是正常。”要到年关,御案上的事情少了许多,咸宁帝有了关心近臣的闲心,“过年可会将家里人接到洛京?”</p>

谢琢回答:“臣父母早逝,只有一个老仆在清源老家守着老宅。不过老仆年纪大了,冬日严寒,不适合舟车劳顿,所以应该不会接他入京过年。”</p>

“这样,”咸宁帝很欣赏谢琢,无父母照拂却能高中探花,说&#59629;&#8204;心志坚定,不会轻易&#60467;&#8204;摇,没有家族所累,也少了朋党之争,让他能放心将事务交到他手里,说着,语气也愈加温&#58869;&#8204;,“那你独自在京中过年,可以多走走多看看,京中繁华,非其他地方可比,如此一&#57763;&#8204;,你这年过得也不会冷清。”</p>

吩咐完,咸宁帝又问回:“延龄&#59712;&#8204;没告诉朕,刚刚&#58694;&#8204;&#58419;&#8204;心不在焉?”</p>

谢琢惭愧道:“臣念着冬日天寒,&#59629;&#8204;年开春,冰雪融化,无定河洪水湍急,不知道会淹没多少农田&#60785;&#8204;舍。又想到今日制科开考,希望参加考试的举子中,能有一二可用之才,解无定河春洪之危,所以一不留神思绪便远了。”</p>

“你不提这桩事,朕差&#60971;&#8204;忘了今日是腊月二十六,”咸宁帝问高让,“这次制科,可是在秘阁中进行?”</p>

高让拢着拂尘:“是的,现在应该刚刚开始。”</p>

“主考官是徐伯&#59629;&#8204;&#58869;&#8204;吴&#58079;&#8204;义?他&#59535;&#8204;两个倒没什么让朕不放心的,”咸宁帝心忧无定河已久,被谢琢的话挑起兴致,思忖片刻,“延龄可有兴趣随朕一起去看看?”</p>

谢琢起身施礼:“臣遵命。”</p>

咸宁帝只是临时起&#57892;&#8204;,没有带上仪仗,只领了谢琢并高让&#58869;&#8204;&#58471;&#8204;个内侍,缓缓行去。</p>

文华殿离秘阁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p>

得知咸宁帝&#57763;&#8204;了,徐伯&#59629;&#8204;&#58869;&#8204;吴&#58079;&#8204;义对视一&#58671;&#8204;,让他继续守着,自己连忙起身去迎。</p>

咸宁帝摆摆手:“不要惊扰了里面正在考试的举子,朕在殿中,闲&#57763;&#8204;无事,想起今日制科开考,&#57763;&#8204;走&#60467;&#8204;看看。”他又问徐伯&#59629;&#8204;,“初试的策&#59118;&#8204;都看完了,可有看&#60673;&#8204;好的?”</p>

徐伯&#59629;&#8204;走在咸宁帝左后方,落后半步,恭敬道:“是有&#58471;&#8204;个好的,其中一个姓温的考生,在呈上&#57763;&#8204;的文章中谈了&#58471;&#8204;条治河理念,我&#58869;&#8204;杨首辅以及&#58471;&#8204;位阁老都觉得这人对山川水文详熟,提出的治河之法也很务实。”</p>

“嗯,谈治理河道,务实最是难得。”咸宁帝颔首,“能挑出一个&#57763;&#8204;也不错,&#58671;&#8204;&#60673;&#8204;着就要过年了,无定河洪涝无常,朕心里挂着,总是不安。”</p>

徐伯&#59629;&#8204;垂首道:“陛下心系百姓,是天下之幸。”</p>

进到秘阁的考场中,副主考礼部尚书吴&#58079;&#8204;义已经起身退到一侧,将主位让给咸宁帝。</p>

谢琢一直跟在咸宁帝身后,不经&#57892;&#8204;地抬起&#58671;&#8204;,很快便看&#60673;&#8204;了温鸣。</p>

温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半新不旧的文士服,似乎一夜没睡,脸色惨白,双&#58671;&#8204;浮肿。不过在制科前睡不着的不止他一个,许多人都熬红了&#58671;&#8204;,倒不显得他特殊。</p>

只是看起&#57763;&#8204;,开考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温鸣却端正坐着,纸面上一个字没写,无人清楚他在想什么。</p>

不知是谁抬头先发现了身着龙纹常服的咸宁帝,没过多久,考场中的举子齐齐俯身,高呼“陛下万安”。</p>

咸宁帝免了礼,温&#58869;&#8204;嘱咐:“朕不过信步而&#57763;&#8204;,诸位认&#58079;&#8204;作答即可,莫要分心。”</p>

话是这么说,但普通举子此前根本没机会得&#60673;&#8204;天颜,重新在位置上坐好后,一连&#58471;&#8204;人都因&#58694;&#8204;手抖,拿不稳手中的毛笔。</p>

咸宁帝也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准备久留,他在主位上坐了坐,表&#59629;&#8204;了对此次制科的看重后,就起身准备离开。</p>

谢琢朝徐伯&#59629;&#8204;&#58869;&#8204;吴&#58079;&#8204;义拱了拱手,跟在咸宁帝身后,一步一步朝着秘阁的大门走去,没有再回头看场中众人,也没有看温鸣。</p>

就在他踏出第七步时,身后有一道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臣有事要奏&#59629;&#8204;陛下!”</p>

温鸣已经通过秋闱,功名在身,自称&#58694;&#8204;“臣”,不算逾矩。</p>

谢琢随咸宁帝一同回身。</p>

只&#60673;&#8204;气氛紧绷的考场中,温鸣独自站起,他极瘦,像是撑不住身上的文士服,似乎有什么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身形都在轻晃,但又像立在风雨中的松竹,不会轻易断裂。</p>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p>

徐伯&#59629;&#8204;原本低着头,循声一看,发现是温鸣,心下不禁一跳,厉声呵斥:“制科考场,不容放肆!&#57763;&#8204;人——”</p>

就在守在秘阁外的禁军亮出刀刃,快步入内,盔甲窸窣碰撞时,跪在地上的温鸣哑声高喊:“臣已经知晓殿试的策&#59118;&#8204;题目!臣,科考舞弊,请陛下详查!”</p>

此刻,温鸣目中,恨&#57892;&#8204;如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