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满是风霜,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眉宇飞扬之间,却显出难掩的狂傲和雄霸之气。童子恍惚间居然自惭形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半晌道:“或许……按照先生以前的惯例……或许你,你供奉五百金株为笔墨之资,先生或许可以送你几个字……”
少年蓦地抬头,眼中锋芒凌厉,童子几乎落荒而逃。
“五百金株……”少年突然仰首大笑:“这就是江左第一名士!这就是江左第一名士!”他广袖翻飞,眼中光华流转,声音虽嘶哑难听,却奇异地让青衣童子呆呆看着这个满身风尘血腥如同刚从修罗场归来的少年,一时震住,不约而同脱口而出:“不如公子稍等,待我再去求先生……”
少年冷冷地用眼角扫了童子一眼,袍袖一挥,冷笑:“鸡鸣狗盗之徒,他也配见我?!”
谦逊恳切的面具碎裂,他眉间睥睨,让人不敢逼视。
这乱世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士子仕进无门,聪明人就想出一个法子,隐居深山、苦心经营混个隐士的美名,以名声吸引权贵,至坏可以果腹,好的或许还可以名垂青史。
少年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冷冷一笑,回过头来挽弓搭箭,电光石火间,一声鸣镝划破长空,那高高的的门楣上,“苍梧”二字应声而裂,碎片跌入尘土;长箭直入巨石,簇没及羽。
“铮”的一声金石交鸣,嗡嗡不绝。
少年收回弓箭,对着在空气中颤动的箭羽狂傲一笑,傍若无人,眼角未再扫一下这座幽雅的宅邸,牵着他的瘦马,仰首大步而去。山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和长发,翻涌如云,远远传来他的纵声长歌:
“九州风云皆黯淡,八荒诸侯俱敛袖。
青霜剑,松醪酒,唯我长歌惊春秋!
潜龙待时跃重渊,凤雏何甘栖寒洲。
空负千里横江志,谁人楫我轻济舟?
君不见,
射日之弓空难挽,穿云之箭何处求!
王孙拔剑怒击柱,英雄惆怅拭吴钩。
周公一日三吐脯,朝歌钓叟泛清流。
乱世豺狼亦冠缨,无非成王败为寇!”
…………
少年长歌之中,隐隐有一股天地束缚不住的霸气。阴沉的天际风起云涌,像是有一双巨手在为那个身影做一幅挥毫泼墨的背景。两名童子只能呆呆凝望着盘旋坎坷的山路上,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长袍和广袖被山风掀起,像欲振翅腾空的孤鹤。
仙乐般的的琴声一下子被压了下去,可怜兮兮地挣扎着发出几个颤音,最后嘣的一声弦断,琴声戛然而止。
夜色渐渐深沉,不知何时,天际的寒星挣破铅灰的天幕,露出数点冷光。苍梧山回旋的山路两侧,以前翠竹葱茏、青崖白鹿,如今是一片萧瑟。
这个乱世,如果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唯一的方法就是去掌控天下人的命运;如果永不再做别人的棋子,那么就拿别人当做自己的棋子。
此时,有一位注定和未来在这乱世翻云覆雨的少年们相遇的星相师——现在还是羸弱少女的江一雪,在她的琅嬛台上仰首看向浩渺的苍穹、观察那些平常人看不到的星相轨迹预示出的细微含义的时候,突然瞪大眼睛,紧紧盯向某处。
这一片天宇,众星璀璨,帝星却晦暗不明。
那里,西方的破军星发着逼人的红光,正在冉冉升起,几乎将半壁光芒微弱的星辰完全掩盖下去;而另一边,东方的非离星在破军几近吞噬一切的光芒下,依然发着幽幽的淡蓝色光,向西渐渐靠近,靠近,直至两道轨迹重合。
战神之星与智谋之星的相逢!
突然听到丝丝缕缕的箫声。像从崖壁里吹出的晚籁,又像古木碰撞月色的清音;潜入夜雾,渐行渐近。
吹的居然是少年所唱的那首歌。
少年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站住。他的手慢慢握紧,左脚轻轻往一旁迈出一步,全身的肌肉在最短的时间内绷到最紧张的状态——只要空气有丝毫波动,他会在一眨眼的瞬间,化身最凶残的野兽,闪电般用利爪撕破对手的喉咙,咬上他的咽喉。
离他一丈远有一方山石,像一只天神巨手,掌心坐着一位白衣少年。惨淡的月光下,那少年手执一管长长的洞箫,垂眸吹奏着刚才少年的那首歌,山风撩起他宽大的白袍,恍惚不似凡人。
箫声咽,但这管幽雅的洞箫,在清风朗月之间,居然隐隐吹出金戈铁马之声。
一曲终了,袅袅余音回旋在这山林月色之下,如梦似幻。良久,一只不知名的山鸟一声清啼,在月色下扇动翅膀掠过树梢,打破飘渺的寂静。白衣少年慢慢放下洞箫,抬眼看向来人,神态那么的从容;他甚至微笑着,轻抚着洞箫箫身。
他年龄比牵着瘦马的少年要大一些,相貌不见得多么出色,身上却仿佛被月色笼成一层微光,白衣洞箫,神情疏朗。
少年身上的杀气渐渐收敛下来,他直直地对着白衣少年的目光,奇异地发现白衣少年没有丝毫要躲开的意思。很少有人可以这样。
他盯着他,慢慢道:“你是什么人?”
白衣少年从容一笑,有丝狡黠:“我是想要掌握自己命运、扭转天下的人!”
“你从什么地方来?”
“我从你刚才离开的地方来。”
“你是那个第一名士?”
“他把我当做弟子,但我知道我不是。”他扬眉一笑,眉间一股藏不住的锐气,“我只是个把他当做一枚棋子的人。”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
“为什么等我?”
他微微仰首,对天边惨白的月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像有些疲惫:“你来寻求贤士,我在等待英主;你不甘于今日的落魄,我也不甘于现时的平淡。这所谓的名士又有什么可以传授给我的呢,每次他接待宾客的时候,就是我为自己寻求明主的时候;我观察每一个前来访深山名士的大人物,利用他的名气为自己寻找真正可以让我施展抱负的天地。我找了三年,直到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就是我要等的人了!”
白衣少年微笑着从山石上跳下来,动作居然还是那么优雅。他一本正经地正一正衣冠,掸了掸袍袖,后退一步,双手相覆,对少年一揖到底:“在下王览,字子瞻;愿追随公子征伐乱世,公子可愿接纳?”
少年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报上自己的名字:“凉州河西王世子,嬴怀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