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苍梧(1 / 2)

山河策 江一雪 0 字 2021-08-20

 晋愍帝元熙三年冬,江左,建邺城。89文学网

云梦人坚守数月的长江天险,终于被大司马庞呈自帝都长安挥师南下的三十万铁骑攻破;相邻较有实力与庞呈对抗的西越、荆楚诸国正忙于互相攻伐,无暇他顾。

这是诸侯四起的乱世。衣不蔽体的难民三三两两窝在各个街角互相取暖,有哪几个不长眼的缩成一团躺在街中,挡了结队喧嚷着过街涌向花楼酒肆的军爷们的道,被骂骂咧咧一脚踹过去,硬邦邦动也不动,已是冻饿而死了。时时可见面黄肌瘦的妇人,木然着脸,抱着饿死的幼儿丢弃枯草间。

一队醉醺醺的士兵,专门在流民聚集的地方招摇过市,瞧见藏在父母怀里的少女略有姿色,便狞笑着一拥而上踹开老翁妪,拖了少女涌向暗巷。

“妈的,好的都被老爷们挑走,就剩这么些货色给咱们解解馋……”

“进窑子都得三个铜株,这都不花你一个子儿——还是云梦女人!啧啧,这水灵……”

“还没玩过云梦女人,真够味!……”

冰冷的空气里,少女的哭喊挣扎声、男人野兽般的狞笑声,残酷地回荡。

九州最神秘的云梦,那充满着香草美人的三千里云梦泽,像一朵残花,在烽火中凋谢。

这烽烟四起的乱世,人命**蝼蚁。

建邺城外三百里,苍梧山的最深处,似乎也不可避免地染上鲜血和烽火的味道。

北风呼啸,浓重的黑云在低低的天空翻涌,似乎要把苍梧山压垮。一匹瘦马,一位少年,在枯枝掩映的高高石阶前好像成了雕像。

酷寒如刀,温润的江左,今年居然冷得滴水成冰。瘦马被拴在一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下,有气无力地嚼着几根枯草。少年满身风霜,薄薄的嘴唇干枯脱皮,几乎看不出他本来的面貌,那双异常深邃、近乎纯黑的墨蓝色眼眸和高挺如刀削的鼻梁,却隐约显示出异于中原人的血统。他黑色长袍早已在搏杀中近乎褴褛,上面是山风都吹不去的血腥气,背上是一张长弓与一只箭囊,箭囊里放着九支雁翎长箭。

他身上有很多伤,一些还在出血。靠近左胸的位置,创口崩裂,暗红的血滴滴落在枯草的白霜上,触目惊心。少年却扯动唇角一笑——血还是热的,说明自己还没死。他撕开衣襟露出狰狞的伤口,之前被灼烧处理过,翻开的皮肉呈烧焦颜色。少年掏出一株草药放在嘴里咀嚼,吐出来按在伤口,暗红的血又渗出来。做这一切时候,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已经第五天了。

少年揉了揉冻僵的脸颊,眯着眼看向前方十余级青石山阶之上,高高、紧闭的门。巨石做门楣,愈显高华;上面悬挂一面门匾,龙飞凤舞地镌刻两个大字——“苍梧”,门后是三座清雅高洁的茅屋,里面是一位名满天下十四州、隐逸苍梧二十载名士。有丝丝缕缕仙乐般的琴声从茅屋里飘出来,飘渺得让少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五天前,少年在寒冬的深夜叩响这扇门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有青衣童子来开门。

“君是何人?请献上名帖!”

“我是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扭转天下的人!”

童子一怔:“君乃王孙公子、名门贵胄,亦或世家子弟?”

“我孤身一人,只是乱世之中一枚被抛弃的棋子!”

童子眯起眼,打量他残破的长袍:“君……你从什么地方来?”

“我从一个人间地狱归来!”

童子皱起眉:“你带了什么前来?千金宝物、传世名品?”

“我只有一副百战百捷的弓箭,和自己的血!”

青衣童子终于不耐烦了:“你来做什么?”

“我请先生出山,助我以定鼎天下的谋略,随我征伐乱世!”

琴声重新响起,青衣童子撇了撇嘴,嘭地把门甩上:“疯子。”

第二天,少年又敲门,依然是那个青衣童子来应门,一看是他,话都没问就把他关在了外面。少年高傲地仰起头,对着紧闭的门固执大喊:“我是一枚被抛弃的棋子!从一个人间地狱归来!我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我要掌控天下!我有百战百捷的箭和自己的血!我来请先生出山,助我以定鼎天下的谋略!”

门户森然,波澜不惊。

第三天、第四天,童子已经不出来了,但少年依然对着森冷紧闭的门喊着自己的话,哪怕他的声音因为连日的冻饿嘶哑如刀割,哪怕根本没人听。

琴声依旧。

名士,琴声,山林。多么高华的名士风流。

如果门外没有冻死人的话。

少年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的脸上灰蒙蒙笼罩一层青气,而脸色越青白,那双眼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就越明亮,生命的能量仿佛全部汇聚到了这双眸子里。

他把地上的草根刨出来,塞进嘴里,咀嚼,然后用力咽下去,眼睛都不眨一下。任何可以吃下去的东西,都是可以将生命支撑下去的食物,这是他多少年多少次面临绝境时的情况,毫不勉强。

只要不死,就有希望!

“或许我如今一无所有,但十年之内,我会是惊动天下的人物!我来请先生出山,助我以定鼎天下的谋略!”

少年忍住冰冷饥饿和屈辱,一遍又一遍地喊,声嘶力竭。

“十年之内,我会惊动天下!请先生见我!”

琴声缕缕,那扇门岿然不动。

少年摸索在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慢慢打开,专注的神情像在画师在创作最精致的细部工笔。布包里是一方血红的锦缎——那是一角带血的嫁衣。

少年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一丝痛楚,越来越浓,浓得像天上翻涌的黑云。他蓦地闭上双眼,将嫁衣贴近心脏的位置,久久按住,仿佛这么做,可以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门却突然开了。

少年蓦地回过头来,眼睛里激烈的情绪尚未隐去,如子夜的火焰燃烧,又像深海一样看不到底。

两青衣童子走下台阶,被他用眼睛一扫,竟然同时身体一滞,微微瑟缩。其中一个咳了一声才道:“我家先生会客,或是名门贵胄子孙,或是名士雅客之流,从不接待无名之辈;你……”他想不到如何称呼才恰当:“你还是走吧!”

少年盯住他,一字一顿道:“或许我如今一无所有,但十年之内,我会是惊动天下的人物!我来请先生出山,他不见我,我就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