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宇地寰(1 / 2)

黜妖传 琴充 0 字 2020-08-02

 聂冲霄抱着翁宇阳急速南飞,脱离玄都山范围后直上层霄,横越昊苍山脉的巨大弯曲,平明时分飘落在一处荒山野岭之间。

翁宇阳伏在聂冲霄肩头哭了半夜,早已沉沉睡去。聂冲霄生恐惊醒了他,仍照原状抱着他娇小的身子,盘膝坐在一株高大古松下的怪石上静养元神。

许久之后,聂冲霄忽觉缩在怀中的翁宇阳轻轻一动,忙低头看时,却见他已然睡醒,正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四顾。

聂冲霄轻声问道:“你醒了?”

翁宇阳“嗯”了一声,沙哑着嗓子问道:“我们还在玄都山上吗?”

聂冲霄摇头道:“我们现下是在玄都山南方数千里之外,离那些道士们远得很。你不要多想了,再睡一会儿吧。”

翁宇阳默然摇头,手撑大石轻轻跳到地上,向前走了两步,眯眼看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怔怔出神。

聂冲霄望着他茕茕孑立的瘦小背影,心中怜念大盛,轻叹一声说道:“宇阳啊,事到如今你再怎么伤心难过也是没有用的了,还是想想今后该怎么办吧。你现下有什么地方可去,有什么亲友可依吗?”

翁宇阳正自凄惶无主,闻听此言只觉天杳地迥,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供他安身立命的所在。转念想起抛下自己而去的父亲和哥哥,心中更是酸楚,两颗豆大的泪珠缓缓自面颊上滑落,留下两道泪痕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痴立半晌后方自低低说道:“我的家被妖怪给毁了,家里的亲人也都死光了,再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也没有什么亲友可依了。”

聂冲霄听他说得不胜悲凉,忍不住张口“呃”了一声,但又似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未及成言便自收声了,只是深感无奈地叹息一声。

翁宇阳悄立多时,任由清冷的晨风吹干面上泪水,胸腔中的颤动渐渐平复之后,忽然转过身对聂冲霄说道:“聂先生,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收我做你的徒弟,那到底是真心话呢还是在哄我?”

聂冲霄看着骤然严肃起来的翁宇阳,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伤心,颔首道:“聂某自第一眼看到你时便已有此心,真心诚意想将我一身所学传授于你,又怎么会虚言哄你呢?我原想先行求得令尊首肯再对你言明,哪知道……唉!”言至此处又不禁摇头叹息。

翁宇阳眼圈一红,下巴轻抖数下,勉强问道:“聂先生,假若我现在自己想拜你为师,你肯不肯收下我做你的徒弟?”

聂冲霄从大石上跃下,看着翁宇阳极为诚恳地说道:“你若有此意聂某自是求之不得,只不过聂某不想欺瞒于你,有些事情必须跟你讲明。你们翁氏一脉是正道中的修真世家,与我们一线天圣教世代为敌,自从你家先祖翁明生被我教先圣独孤秋击杀以降,六千多年来翁氏一脉与一线天圣教纠葛繁多积怨深重。你不喜欢玄都山的道士,却不知他们其实是你的朋友,你我二人才是正邪不两立的仇敌呀。”

翁宇阳闻言沉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们翁氏一脉如今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以后的事自然全凭我自己做主。玄都山的臭道士们个个可恶,我宁死也不跟他们做朋友。你虽然是我家的敌人,可你却是真的爱护我,所以我心甘情愿跟着聂先生你。我家和一线天的仇怨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我也不想知道究竟谁对谁错。从今往后,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大家都不要再想那些陈年旧事了。只要你不讨厌我这个人,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聂冲霄越听越奇,万万想不到如此幼小的一个孩子竟能讲出这样一番超然宽宏的话语,心中对翁宇阳的赞赏之意不禁又加深了一层。只是想到此事毕竟关乎翁宇阳一生际遇和一线天圣教的前途,更不敢冒然行事,于是说道:“宇阳啊,这些事远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六千多年的恩仇岂是你我二人说舍弃就能舍弃的?你还是多用心想想,深思熟虑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现下既然你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不如同我一道回一线天凌祭崖去散散心吧。路上我也可以将你们翁氏一脉与一线天的种种纠葛详细说给你听,何去何从由你自己做主。”

翁宇阳点头不语,聂冲霄伸掌抚了抚他的头顶,转身到密林中捉了一只五彩锦鸡,烤熟之后与翁宇阳权当早餐。

草草一饱后正欲上路,却见翁宇阳忽将背上包袱解下,把里面的木偶、布虎、竹鸟、纸鸢、冰糖葫芦、蝈蝈笼子等等玩艺儿和几件新衣服尽数丢进了火堆里。余势未尽的火焰登时将这些物事裹住,瞬间已烧去大半。那只碧绿肥胖的蝈蝈奋力从竹笼的缺口中跃出,刚落到地上便被翁宇阳狠命踹下的一脚踏成了瘪片儿。

聂冲霄心知翁宇阳恼恨玄都山的一切人物,连购于山下漠煌城中的物事也一并恨上了,不禁暗叹这孩子倒还真有几分拧脾气。

待诸物烧完熄灭余火之后聂冲霄便抱起翁宇阳御空南行,一边赶路一边将当年翁明生与独孤秋的恩恩怨怨细说给他听。

翁宇阳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之后,始觉聂冲霄先前所言非虚,确是自己将之想得太简单了。

聂翁二人各怀心事,即便在旅次暂歇时也交谈不多。聂冲霄又似乎急于归山,一路废寝忘食,疾行三日后已来到中土腹地,当今邪派之首一线天世代栖居的地寰山正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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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寰山方圆三万里,山势形同圆环,层层包裹着一线天总坛凌祭崖所在的天宇山。翁宇阳在聂冲霄怀中放眼望去,但见莽莽苍苍的地寰山奇峰罗列峭壁断云,岭谷间草木葱茏生机盎然,虽不及玄都山威严肃杀,却自有一份从容大气。

中土之地虽然河川众多,但真正横贯东西者却不过两条。其一是流经玄都山脚下的龙兴河,其二则是紧贴地寰山北部山弧辗转东流的源天江。这一北一南两大水系虽然同是源于西极神山山腹水脉,但却各行其道,彼此流域互不牵连。

源天江自西极神山脚下汹涌东注,转了两个大弯后正撞在地寰山西部山屏上,狂猛势头为崇山峻岭所阻,只得改道向北,沿着地寰山北部山弧转个半圆,顺势斜向东南,稍作曲折后奔流入海。

翁宇阳此前已见识过龙兴河潮平岸阔的浩淼景象,此刻俯视下方,但见源天江水势滔天,猛浪若奔,在山峡间蜿蜒恣肆,横冲直撞,雄若龙吟的潮音播于天际。如此壮景当前,翁宇阳小小的心目中自是充满了惊叹与震撼。

聂冲霄催动法宝横越江面飞近群山,足下运力触发玄霜刃的清悠颤鸣,群山之间立时便有十几道五色流光迅疾升起,在半空中迎住聂冲霄。

这迎面而来的十几个黑衣人正是一线天教众,专司守把山界隘口,听闻玄霜刃的鸣声,知道是聂冲霄到来,急忙现身相迎,一齐躬身行礼道:“属下恭迎聂圣师归山。”

聂冲霄呵呵一笑,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说徐青石啊,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聂某平日里出山归山无数次打你这儿经过,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阵仗,真让聂某有点儿受宠若惊啊。”

十几人中为首的黑衣大汉徐青石朗声笑道:“诶,以前是以前嘛,现下聂圣师在我教中的身份地位岂是昔日可比?属下等自是争着抢着要来奉承讨好您哪。”

那些年轻教众也纷纷说道:“是啊,聂圣师如今正可谓是位高权重,小的们以后可全靠您老栽培提拔呢。”

“没错,聂圣师年富力强,宽和大度,实在是本教的栋梁之材呀。”

“我若能有聂圣师一半的成就,即便立时死掉也是含笑九泉了。”

……

这些人话虽说得恭敬,但语气神色之间却尽是促狭打趣之意。

身为地寰山北界守目的徐青石摆手止住众人的话头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要我说啊,咱们聂圣师差不多什么都有了,唯独这房内无人。眼下最最要紧之事,就是赶快找一位才貌双全端庄贤淑的夫人,兄弟们也好讨一杯喜酒喝。是不是啊?”

一班年轻教众同声哄笑道:“是!”

聂冲霄摇头苦笑道:“好你个徐青石啊,真是越来越没正形了。我原本还想哪天找个机会在罗殿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把你调入北辰殿中当差。如今看来,你这升迁之望怕是要断送在你自己这张嘴上喽。”

徐青石笑道:“聂圣师的美意老徐心领了,但老徐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原也没盼着能上凌祭崖光宗耀祖,再说更舍不得这帮好兄弟。升迁是不想了,不过聂圣师的喜酒却让老徐我馋得要命啊。”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徐青石等人与聂冲霄说笑之时,目光始终不离他怀里文静秀气的翁宇阳,几句玩笑话说完,徐青石便问道:“聂圣师带的这位小哥儿莫非就是……”

聂冲霄抬手截住他的问话,笑道:“这件事稍后再说不迟。徐兄弟,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教中一切都还好吧?”

徐青石仍是笑容满面地看着翁宇阳,说道:“托圣祖洪福,你走之后教中一切安好,你这一回来可就难说了。哈哈。”

聂冲霄欣慰道:“没事就好。——对了,左大哥和戚二哥想必都已经回来了吧?”

徐青石笑意稍敛,说道:“左圣师于半月之前带了一名十来岁的少年回来,戚圣师却还没有消息。”

聂冲霄面上掠过一丝忧色,说道:“明晚便是寻圣期满之时,戚二哥此刻还未归山只怕会误了封圣大典哪。”

徐青石笑道:“聂圣师但请宽心,戚圣师道法精深独步天下,想来不会遇到什么波折。况且现下方当上午,距封圣大典尚有两天时日,属下料想戚圣师定能按时赶回。”

聂冲霄含笑点头道:“借你吉言吧。——好啦,聂某奉秦天主之命外出公干已毕,急于归山复命。众位兄弟验明正身无误的话,可该放我通行了吧?”

徐青石笑道:“聂圣师这正身看似无误,为免惹物议我等就不细验内里了。呵呵。聂圣师重务在身,属下等不敢阻拦,这便请行。”言毕微一躬身,摆手令手下教众分至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聂冲霄拱手谢道:“有劳诸位。”驭使玄霜刃飞入地寰山上空,瞬息即渺。

徐青石等人恭送聂冲霄入山后,立时打出一支黑色光箭,知会地寰山内的一线天教众。片刻之后,地寰山重重山岭间一支支黑色光箭接连升起,将这消息一亭一亭地传入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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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冲霄一路行来,隔不了多久便被一拨守山教众迎住叙话。

地寰山山环宽约五千里,守山岗亭遍布山间,每一处的守卒多则上百人,少则十余人。聂冲霄在一线天中地位甚高,守山教众都对他颇为敬重。但他性情宽和,人缘极好,即便是寻常教众也不惮于同他肆意言笑。聂冲霄此番回山心情甚佳,对这些年轻教众的取笑不但不以为忤,反觉大畅心怀。但他每到一处岗亭便要逗留少时,与守山教众说些大同小异的话语,时刻一久,可叫翁宇阳大为不耐。

眼看时过正午,聂冲霄这才有所察觉,向后但遇守山教众,只约略打个招呼便径自通行。又接连通过上百处岗亭,莽莽苍苍的环形山势陡然断绝,前方现出一片广袤平野。平野之中河港交叉,阡陌纵横,一方方旱地水田中遍植五谷,满眼苍黄之色。田野之间又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城镇村甸,依稀可看到其中的点点人影。

聂冲霄一路给翁宇阳指点各处胜景奇观,解说颇详,此刻手指下方说道:“宇阳你看,这便是我们一线天的万顷粮仓。一线天山环水绕与世隔绝,日常所需全靠自产。天宇山下有东湖西园南林北田,足够供养我圣教上百万弟子与教下生民了。”

翁宇阳极目远眺,恍惚望见前方平野尽头处有一抹淡淡的灰影漂浮在万顷稻浪之上,想必就是聂冲霄所说的天宇山所在了。只不过那抹灰影看来便如幻景一般虚无缥缈,真不知其间相隔了多少路程。

聂冲霄驭宝疾飞,不到一个时辰便可行出千里,但至夜幕降临时却仍不见那抹灰影接近多少。

这日晚间,二人便在旱地垄亩之间燃火进食。聂冲霄想到翁宇阳连日来未曾睡过好觉,明日在那凌祭崖上又少不了要费心劳神,今晚便不再赶路,让他好生将息养足精神。

翁宇阳卧看天际寒星,倾听草内虫吟,头脑中反而格外清明,一丝睡意也没有。静默一刻后,对仍在火堆旁凝神思索的聂冲霄说道:“聂先生,我们明天就能到凌祭崖了吗?”

聂冲霄“嗯”了一声,缓缓说道:“宇阳啊,明天见了秦天主你万不可说自己是江南翁氏之后,最好以后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见翁宇阳默然点头,聂冲霄又道:“我们上次所说的事情你考虑清楚,明天再给我答复吧。”

翁宇阳心下忽感悲凉,侧过身去背对着聂冲霄,凝视着陇头翩飞翔舞的流萤,渐渐沉入睡乡。

翌日清晨用过干粮清水之后,二人又复启程。飞到上午时分,翁宇阳忽见前方天际的灰影之上突然多了一层黛色,始悟昨日所见的那抹灰影原来是视界极致处的平地尽头,此刻的黛色才是真正的天宇山。想通此节不禁心中剧震,暗想这万顷粮仓当真够大,聂先生飞了好几个时辰还没有飞出去。

幸而天边的黛色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已可看出那是一簇山峦,金黄色的稻田边际也已渐渐接近。二人一路上又遇到不少御空巡查的教众,见聂冲霄行色匆匆均只遥遥致意,不曾上前搭话。

聂冲霄全力飞行,到午后时分已至天宇山前。

翁宇阳展眼看去,只见这天宇山崚嶒峥嵘,群峰插天,山势竟似比那素以险峻见称的玄都山还要雄奇几分。

聂冲霄未至山前,早有恭候多时的教内弟子迎上前来,略作寒暄后便当先引领聂冲霄进入内山。

一行人在群峰间穿行了两个多时辰,突见前方山峦向两侧豁然分开,下方出现一片宽阔谷地。山谷中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珍禽翔集瑞兽逡巡,恍如人间仙境。山谷尽头处奇峰突起孤立天心,正是一线天总坛所在的凌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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