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卷发女郎(2 / 2)

大流歌 筱路 16681 字 2019-11-05

“直愣眼”又扯起嗓子喊:“司令政委不出来,我们决不答应!”

申炎:“你的话又有毛病了。军队前一段时间不介入文化大革命,中央明确规定‘三不’。目前让军队了解运动进展情况,还不能直接干预。军人在大街上不准谈论运动的事。别说司令和政委,我也不行。中央的规定你能随意改变吗?我们愿意倾听红卫后的心声。但是,只能进军营,或者到你们的‘司令部’去谈。”

“直愣眼”挥动拳头:“没有什么可谈的!你们与革命造反派为敌,必须缴械投降——”

申炎:“红卫兵小将们,解放军最听**的话。全世界的人,包括我们的敌人,都知道中国人民解放军受党中央主席的指挥。什么人才会让解放军投降?再二、再三地说反话,这还是革命派吗?”

******************

一阵寂静之后,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把“直愣眼”拉到人群里,回头对申炎说:“你们接待室的人训斥我们总联络员,说我们罪不可赦,必须出兵镇压。”

申炎大吃一惊:“哎呀!竟有这种事?果真如此,一定要绳之以法。这样吧!你们派两个了解情况的代表进屋详细说,弄清事实、整出材料才好处理呀!”

“卷头”女生:“不行,人多怎么就不能谈?”

申炎挠挠头:“能不能说清问题,不在于人多人少。我们的接待室最多能同时接待四个人,再多连凳子和杯子都没有。你们远道而来,喊口号喊得口干舌燥,连杯水都不给倒,也太不尊重红卫兵小将了吧!”

人群中又起了哄笑。“直愣眼”伸头看看“卷头”女生,又挤到前面吼起来:“两个人绝对不行——”

申炎伸出四个指头:“有理不在势众,那就四个吧!”

“卷头”女生:“四个不行!‘总部’勤务员都得参加,最少也得六个。”

申炎叹口气说,“六个就六个吧!那得借俩凳子。再多可真没法接待了。其他小将们请回吧!闹革命,时间可宝贵呀!”

大队学生渐渐散去。

******************

申炎引导六个“勤务员”进了接待室。室内确实四个杯子四把椅子,申炎真到外面拿来两个水杯、两个凳子。

“告诉各位一个小秘密,本人有喝茶的习惯。你们来就不敢往外拿了,怕说是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申炎边倒水边说。

三四个学生笑了,紧张气氛松弛了一些。

申炎逐个登记来访者姓名。问到“直愣眼”,他那神态说不清是矜持还是刚强——歪着脑袋,眼皮不眨,一声不吭。

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学生说:“他叫翟斌,我叫吴宝,都是冷水师范红色造反兵团总司令部的勤务员。”

下一个是高个子方脸儿学生,他说:“我叫王奋起,也是‘红总’勤务员。你们这儿有人对我们‘总联’说,在边境地区造反就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罪不可赦,必须出兵镇压。”

申炎点头:“看来,‘罪不可赦’四个字不止一个人听说了。不过,干革命可不能制造冤假错案哪!原话怎么说的,必须核实准确。哎!你们说的那位‘宗莲’,像个女生名字,她没来呀?”

吴宝指着“卷头”女生说:“来了,这就是。东北林学院‘红总’驻全省‘红联总’负责人。她回冷水是掀**、揭盖子,实际是冷水地区所有红色造反团的总司令。我们称她为‘总联’。”

“哟!‘红总’、‘总部’、‘联总’、‘总联’,把我‘总’糊涂了。‘总联’的名字怎么写?”申炎一边说话,一边在抽屉里面打开帆布书包,找出一张照片——苏文理拍照的手拿书本儿站在达娅娜院里的瘦青年,与眼前的‘直愣眼’无疑是同一个人。

吴宝说:“她叫冷方芝。寒冷的冷,方向路线的方,草字头下面加一个之乎者也的之。”

申炎笑着记录:“咱们这里是冷,方向路线很重要。可是,草偃风从、之子于归,那好吗?哟,对不起!我又开起玩笑了。咱们谈正题吧!”

卷女郎(4)

冷方芝个子挺高,长脸庞挺白净,说话不停地挥动胳膊:“你们那个人跟文化大革命唱反调儿,压制革命造反派。说我不理智是小事,竟敢使用镇压这个词儿。”

申炎态度和蔼:“冷方芝同学,是那个人主动找你,还是你找的他?‘罪不可赦’这四个字他对你说了吗?”

冷方芝:“电话上说的,效果不一样吗?”

申炎循循善诱:“你打电话他接的,不错。‘罪不可赦’是他说的吗?他说镇压之前,你说没说别的话?一个解放军干部,无缘无故就要镇压红卫兵,那不是疯子吗?说那俩字,总得因为点儿什么事吧?”

冷方芝:“我们让他支援一台汽车。他不派,还气势汹汹。”

申炎拉下脸说:“不对吧!你没说别的话?比如,狗屁、丘八、官老爷、耳聋眼瞎、就造军队的反、就要砸烂这个资产阶级保皇军司令部——兵痞子窝,不派小汽车就斗司令政委等等。你和这里的人通电话,用没用这些词啊?”

室内寂静。申炎指着小喇叭说:“请看,你来电话的时候,这里可不是一个人。有记录、有人证,喇叭的声音全走廊都能听见。难道非要放录音你才认账吗?”

冷方芝白净的脸颊泛起红晕。其他几个学生瞪大双眼,除了“直愣眼”都是疑惑、吃惊的目光。

申炎脸色严肃,声音洪亮:“告诉各位,那个电话就是本人接的,我叫申炎。军队也好,红卫兵也好,对党中央、对人民要诚实,要说真话。不是成天高喊无限忠于**吗?**最讲认真,认真就不能说假话。那些话你到底讲没讲啊?”

冷方芝的脸更红了,头更低了,带卷儿的头遮住了半个长脸。别的学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有“直愣眼”仍旧“直”着,嘴里吐出很小的声音:“说了又怎么的?你还让她吞回去?”

申炎站起来慷慨陈词:“同学们,我们国家还不富裕。国产北京牌小汽车,为什么先到边防来?车辆和枪炮、坦克、飞机、军舰一样,都是军队装备。没有装备能算军队吗?你要这个,他要那个,部队还能保边疆吗?边防战士趴冰卧雪无怨无悔,本人差点饿毙荒野,也没坐汽车——对不起,有自我表功之嫌了。‘总联’有权调动军队装备吗?哪一份中央文件允许呀?”

五个男红卫兵,四个朝冷方芝投去艾怨目光。

******************

申炎自坐下来抹了抹脸,口气缓和些说:“冷方芝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在公路上截车,跑到斯6县,把县委书记揪上台就是两个大耳光子,这事不假吧?”

冷方芝:“斯6县一潭死水,不把他打倒就揭不开盖子。不过正就不能矫枉。你看他那副狡猾相,典型的走资——”

申炎像弹簧一样腾地站起来:“哦!以貌取人哪?你这一头卷又是什么相?如果叫你卷女郎,说你是资产阶级小姐相,你委曲不?我认为长相不能选择,天生的卷无可指责。文革是革长相的命吗?‘十六条’明文规定‘要文斗不要武斗’。把中央的纲领文件当耳边风,你这‘总联’怎么当的?截车、打人,想坐小汽车就逼军队派,不给就拉队伍来抢,土匪也不一定这么嚣张吧!你不是说坐小车儿是官老爷享受吗?自己要来个‘官小姐’享受,这叫什么逻辑?你自己说吧!”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冷方芝偎在椅子里。其他学生有的羞愧,有的点头。只有“直愣眼”仍旧拧着脖子不服气。

申炎的声音越说越大:“我是用了镇压这个词。原话是:‘你要真无法无天,人民不会答应!中央不能答应!那就应该镇压你!’一个字不错吧!矛头指向广大红卫兵了吗?大敌当前,要砸烂三千里边界的护卫机关,这是爱国还是害国?什么人要这么干?什么人欢迎这么干?有这样的革命者吗?请同学们说!”

王奋起看看左右:“这些情况我们不知道——”

“这就对了!**的红卫兵通情达理,怎么会来砸军队?电话内容全跟同学们说了吗?‘罪不可赦’到底出自谁的嘴?断章取义、以假话蒙蔽群众来‘打砸抢’,这叫挑逗红卫兵斗解放军!说你不理智还重了吗?不谈政治品质,起码是头脑胀、忘乎所以!”申炎怒气冲天,又拍了一下桌子。

******************

走廊上,各屋都开着门,屋里的人都在侧耳细听。接待室对面的屋里挤满了人。

申炎向门外瞟一眼,坐下来降低声调说:“在座的有干部子弟吧?如果你们的父亲像斯6县委书记那样,没有讲理的机会就挨打——别说了!我今天激动了,请原谅。如果言论有错误欢迎批判。但是,造反派的斗争矛头不能对向边防机关,更不能对向人民解放军整体。眼前就是国界,咱们得共同保边疆啊!”

吴宝:“有些事我们不懂,现在是该总结教训的时候了。”

王奋起:“你的话等于一堂深刻的政治课。革命到底怎么搞,是得好好想一想了。咱们回去吧!”

“直愣眼”仍不服气,像是自言自语,也像为冷方芝鸣不平:“哼!进了人家的门,主人的嘴就大。上当啦!”

******************

大门外,申炎和红卫兵逐一握手,唯独翟斌拧着脖子先走了。

申炎亲切地对剩下的五个人说:“半年来,人们对红卫兵持两种心态。一是怕得要命、恨得要命;二是羡慕得要命,捧得要命。我今天当了个熊吐胆汁——苦得要命的角色。你们要是觉着苦口是良药,那就拿我当朋友、当同志,包括冷方芝同学在内。革命很不客易,我要是学生可能还不如你们。革什么,保什么,是该好好想一想了。革命目标不能是解放军和她的装备呀!”

红卫兵领袖们走出不远就争吵起来了。多数人埋怨冷方芝,只有翟斌依然顽强“保驾”。

卷女郎(5)

大楼门旁的值班室里,人们议论得热火朝天。

柳金栋拿起值班日记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说:“这就是——申参谋单枪匹马巧舌智退五百红卫兵;炎铁嘴三起二掌拍案大骂六个造反头儿!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众人哈哈大笑。一只眼球不转的老军人——后勤部长韩少岭也凑热闹:“参谋舌战群儒,科长坐坛台摇鹅毛扇儿。上下联儿有了,横批呢?是不是胆大包天?”

柳金栋:“那可不行。真正的横批是,胸、怀、大、略!对了,本人现在郑重宣布,‘拍案大骂’系本人用词不当,改为‘拍案痛斥’。申铁嘴儿没说什么不干净的话,咱们别把正事说反了。”

韩少岭:“不错,是铁嘴。申铁嘴,神铁嘴啊!”

******************

申炎回到接待室,进门就愣了。

王占庆已经站在屋里:“说多啦!什么蒙蔽群众、忘乎所以;声大啦!像训斥犯人,全走廊都听得见;过头啦!害国呀,官小姐呀。怎么能用土匪这个词儿呢?那是**的红卫兵,是群众运动的领袖哇!你要注意嘞!早晨‘三敬三祝’,你怎么老上厕所蹲着?跳‘忠字舞’,你为什么不参加?这不是政治态度问题吗?我不主管接待,也是文革办副主任嘛!”

申炎皱眉、眯眼,瞅着王占庆。等他说完了,点点头说:“谢谢!在阿勒,你背地搜集材料,打了个开除我军籍的报告。这回敢于面对面了,还不得打个送交军事法庭的报告?枪毙也行啊!我等着。”

******************

机关礼堂坐满了人。

主席台上,传达文件的副政委桑必厚放下材料说:“军队直接介入文化大革命,对我们提出了更高要求,一些同志的思想不适应啊。接待组有人破口大骂来访的红卫兵领袖是官小姐、是土匪。该同志从不跳‘忠字舞’,对‘三敬三祝’有抵触情绪,这就严重了嘛!文革办要查清事实,尽快报告党委。散会!”

******************

走出礼堂,人们议论纷纷。

巴久礼跟随申炎来到接待室:“桑副政委可能听了什么反映,讲得不一定完全准确,你得正确对待呀!。对红卫兵说的话如果有用词不当的地方,就写个检讨,大家能原谅。‘三敬三祝’和‘忠字舞’,还是参加吧!”

申炎:“党章没规定‘三敬三祝’;条令上也没写跳‘忠字舞’。”

“政治运动嘛!说不上还有什么变化呢!大潮流来了,一个人怎么顶得住?老帅儿们也有不理解的,何况咱们?你再想一想,别太固执了。”巴久礼拍了拍申炎肩膀,走了。

申炎皱着眉头瞪着眼来回踱步,嘴里连连嗳气。手插进兜里摸了一阵儿,又拉开抽屉翻了翻,捂着肚子走向卫生所。

******************

晚上,典湘合衣而卧。

王占庆进来:“怎么不脱衣裳睡呀?”

典湘倏地坐起来:“桑副政委那么讲,肯定是你做的醋。办公楼里外议论纷纷,你还有脸见人吗?”

王占庆:“长讲话,议论我干什么?”

典湘:“你训申炎,大伙儿都听见了,还装正经人?我就弄不明白,一个当干部科长的,那么恨一个年轻的优秀干部,到底是为什么?”

王占庆边脱衣裳边说:“我不是恨这个人,是恨他的思想和行为。我也承认他聪明能干,还占过他便宜。可一个义务兵干部,总跟我这样的老政工较的什么劲儿?太不自量力了吧!这本身就是个政治原则问题,就是路线斗——”

典湘:“强盗披袈裟——假装善人!人家光明磊落,一心为了工作。你鬼鬼祟祟专打小报告儿,就不怕遭报应啊?”

“报应?他处处显山露水,总想压我一头,批他就是报应。”王占庆上床贴乎典湘,“你对他这么上心,看上小白脸儿了吧?”

“人家没像疯狗乱咬人,没人给他整‘狗屎事件’。他比你好百倍,你让人恶心,滚!”典湘手搡脚蹬,王占庆跌落床下。

“轻点儿、轻点儿,别让那屋听着。我跟你说,政治就这玩艺儿。你不整他他就压你。”王占庆爬起来嘿嘿笑着说。

典湘:“占人家的便宜他没揭你,又不挡你升官的道儿,也没偷你老婆,碍你什么了?不整人你就活不成?”

“我参加革命,他还穿豁裆裤呢!哪一点儿比我强?我突出政治,他凭什么反对?那么多老资格都没人出头儿,哪轮到一个排叉子挡横儿了?哎!咱这可是两口子说话,千万别传出去。好了,不说他了,睡咱的香香觉儿吧!”王占庆伸手帮典湘宽衣。

典湘:“人家说话办事有理有据,对内对外急难险重处处在前,谁不佩服?那么重的胃病,当干部科长的不知道关心爱护,成天背地里捣鬼整人。这叫什么政治?简直是国民党特务作风。听我劝,以后别当‘王肃反’了,改一改行不行?”

王占庆:“好了好了,我可以改,但他得先改。个人英雄主义往上爬,自我表现刁买人心,还真能蒙蔽一些人。你老说他好,说我不好,那是他挑拨家庭不和的结果呀!不斗行吗?”

典湘咬牙切齿:“王占庆啊王占庆,你可真是本性难移不可救药哇!滚得远远的去”一脚把他踹下了床。

王占庆爬上床说:“这不是说体己话,掏心窝子嘛!你不爱听再不说了,求饶儿还不行?要踹要揍我受着,当狗作马我情愿。今个儿咱俩好好亲——”

典湘抹眼泪:“劝你二百八十回,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还算个人吗?跟你的政治亲去吧!我是死心了。滚,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