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相看泪眼,向雄无语凝噎。</p>
司马昭百感交集,回首往事,唏嘘不已,返座怔望檐外。苍之梢,云霾隐若黑龙舞。</p>
“洮西之战,”白发苍颜的老太傅司马孚在庭前兴嗟,“又称故关之战。幸有王经和陈泰挡住姜维,当时真是多事之秋……”</p>
所谓多事之秋,概指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变”杀曹爽夺权后,长子司马师又废魏帝曹芳。东吴太傅诸葛恪征发二十万人伐魏之际,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等忠心曹魏的将领纷即起兵勤王于寿春,此后魏国司空诸葛诞继而举兵反抗司马家族,淮南一叛再叛。扬州军少帅文鸯带兵袭营时,司马师惊吓过度,再加上本来眼睛就有瘤疾,经常流脓,致使眼珠震出眶外,痛死军中。蜀将姜维趁魏大将军司马师新亡、其弟司马昭控制魏国朝政,根基未稳之际,再次伐魏。此趟入侵的规模是姜维历次北伐中最大的一役,进攻兵力多达数万精锐,由夏侯霸、张翼等统领。</p>
当时,河内太守王经新任雍州刺史,兵力不弱。两军在洮河西岸交锋,魏军因轻敌遭惨败。仅逃跑时淹死在洮河里的士兵就有万余人,王经所率主力大部不知所踪,死者数万。王经出战姜维的消息被陈泰得知,征西将军陈泰立即准确预见魏军将战败,命骑兵驰援,亲率步兵随后。同时告急于魏廷,请求增援。王经兵败被围的讯息传到魏都洛阳,朝廷担忧陈泰不能单独挽救态势。新到洛阳的长水校尉邓艾临危受命,代为安西将军,被派去帮助陈泰。邓艾刚离开洛阳,司马昭就派叔父太尉司马孚去镇守关中要隘,统领诸军为后援。随即,邓艾、胡奋等率领的援军也赶到了陇西,姜维败退。凉州的魏军亦在紧迫关头从金城关赶到沃干阪,陈泰和王经密约一同夹击姜维兵马返回的通道。姜维等人听说这个消息,慌忙逃窜,久遭围困在狄道城中的雍州军将士终于被解救出来。王经慨叹道:“粮食供应不足十天,出击方向不合时机,险些全城覆灭呀!”</p>
姜维撤退后,司马孚回到京师,转任太傅。回顾往昔陇西之战,白发苍皓的司马孚喟然道:“没有人责怪王经,因为时局艰难,而他的对手是姜维、夏侯霸。”</p>
向雄转身,跪伏而泣。司马孚轻抚其背梁,感慨万千。</p>
司马昭坐望两人在庭前相对垂泪之影,叹道:“王经正直,不忠于我,故诛之。”</p>
这句话是他留在历史上给王经的评语。甘露五年,魏帝曹髦不满司马昭专权,率宫人讨伐司马昭,于宫门处被杀。百官不敢奔赴,司马孚不顾年迈,跌跌撞撞前往,将曹髦的头部枕于自己大腿上,失声痛哭说:“让陛下被杀是为臣的罪过。”上奏请求捉拿主谋者,司马昭虚与委蛇,却杀害了忠于曹髦的王经母子。</p>
向雄起初在郡中担任主簿,给河内太守王经做事,王经升为司隶校尉,任命向雄为他的都官从事。王经死后,向雄哭得很伤心,市人为之悲痛。继任河内太守刘毅曾经无故鞭笞向雄,吴奋代替刘毅担任河内太守,又因小小的谴责把他关进监狱。继掌司隶的钟会把向雄从监狱里征召出来当都官从事,又给他出路。后来钟会去世无人收殓下葬,向雄迎丧并安葬了他。</p>
司马昭责备向雄:“昔时王经去世,你在东市哭他,我不问罪。现在钟会叛逆,你又收殓安葬,我如果再宽容你。把王法用到哪里?”</p>
向雄大哭:“从前先王掩埋刑人的骨骼尸体,仁德润泽朽骨,当时难道先占卜功过然后才安葬吗?我为道义所感化而收葬他,道义教化也没有过错。法令在上面制定,教化在下面发扬,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立身于违背生死常理的时代呢?殿下把他的枯骨弃在荒野,作为将来的仁人贤士的口实,不也太可惜了吗?”</p>
司马昭感从中来:“钟家与我是世交,同为名门公子,钟会与我们两兄弟在年少时就有所交往。他很早就受到家兄赏识,不只是我们家族的重要幕僚,其实算多年的朋友。几乎每个深秋,我们都相约上山放过鹤,齐唱归去来兮!然而一起放鹤的故人越来越少,如今只剩我一个,孑然独对鹤池。我那已故的兄长称其果真有王佐之材,不知何以竟会走到这一步?”</p>
白发皓首的叔父司马孚轻抚向雄肩背,在旁皱眉不言。</p>
司马孚性格十分谨慎,其兄司马懿执权之际,他就有意避免过多地参预。而后司马氏废立皇帝,他也未直接参与其中的谋划。司马师、司马昭因司马孚是长辈,也不敢逼迫他,后来进封他为长乐公。</p>
最后一个举起曹魏旗帜反抗司马氏之人已亡,钟会死后不过一年,司马家族建立西晋,取代魏国。魏帝曹奂被贬为陈留王,迁往金墉城。白发苍苍的司马孚前往拜辞,握着曹奂的手,泪流满面,不能自抑,跪泣着说:“臣到死的那天,也是纯粹的大魏之臣。”</p>
司马孚哭拜于废帝曹奂辇前,哽言“身为魏臣,终不背魏”,虽被晋帝司马炎封为安平王,不受而退。留下终身魏臣的佳话之后,司马孚去世,享年九十三岁。写有遗令悬于太极殿:“有魏贞士河内温县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当以素棺单椁,敛以时服。”</p>
司马家族篡魏时,司马懿亲弟痛哭流涕:我死都是魏国大臣。司马懿这位三弟,为曹髦痛哭,为曹芳、曹奂送行,是不是演戏?舍命举兵反抗司马家族的毌丘俭早就指出其为人:“性甚仁孝。”或许凡事皆有例外,历史上真实的司马孚,曾侍奉曹家四代六帝,至死都自称魏朝忠臣。</p>
后世名臣房玄龄给他盖棺论定:“风度宏邈,器宇高雅,内弘道义,外阐忠贞。”一千多年后,明朝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李贽再次感言:“如向雄、司马孚者,皆松柏也。可敬,可敬。”</p>
“好和坏,真的很难分辨吗?”面对此二人,司马昭心里显然明镜也似,宴请向雄之时,还再拉上一人,指着身后侍立的白衣小孩儿,满怀慈爱的说道,“其实不难。如今我年纪也大了,腿足痛风,想去放鹤却爬不了山。前两年还有阮嗣宗陪我上山缅怀一番往事,后来他也没了,我还能拉谁去?桃符儿说要去道观看那些山人放鹤,回头让向雄陪他去罢。顺便替我给嗣宗上一柱香也好。告诉嗣宗,当年听信谮言杀他好友嵇康,我至今后悔不已!”</p>
他心爱的次子桃符儿,亦即司马攸年幼时就十分聪明,尤其性格温和,亲近贤才亦乐于施予他人;而且爱读经籍,能写文章,尤其擅长书信,因而成了当时的模范,才能和威望都超越哥哥司马炎,祖父司马懿很器重他。因伯父司马师无子,司马攸就过继给司马师入嗣承祚。</p>
司马攸自幼以礼拘束自己,因此很少有过错。向人借书看,一定要亲自校刊其中错漏,然后再还回去。再加上性情淳厚过人,有触犯到他的,也只不过流泪哭泣而罢。即使是晋武帝司马炎也对他感到敬畏,每次与其同处一室,必定要先想好然后再说话。</p>
除了师随山涛,年少的司马攸更崇敬“竹林七贤”另一人,前期的出仕皆追循阮籍宦途的轨迹。司马攸亦步亦趋,效仿阮籍历任散骑常侍、步兵校尉,十八岁就以治军有威严与恩惠著称。司马炎建立西晋,司马攸受封为齐王。他宠信嵇康的哥哥嵇喜,重用向雄等人辅佐,《晋书》称司马攸“总统军事”,抚宁内外,深得人心。</p>
嵇康、吕安被司马昭害死后,同为“竹林七贤”的向秀曾经西行经过他们旧日的居所,在日暮时分听到邻人嘹亮悲摧的笛声,追思往昔一起游玩宴乐的情份,怀念嵇康、吕安不受拘束的才情,写下了千古名篇《思旧赋》。此后,向秀迫于强权的压力,被本郡推送到洛阳,受司马昭接见。向秀淡于仕途,有隐居之志。嵇康被司马昭杀害后,向秀终为避祸计,不得已顺应朝廷威逼拉拢而出仕,先后充任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职,但他“在朝任职,容迹而已”,选择了只做官不做事,消极无为地混日子,唯潜心于学问,注释老庄学说,整理好友嵇康遗作,使之不亡于俗世。</p>
司马昭认为山涛是乡闾中素有德望的人,于是命长子司马炎常去拜见他。司马昭将儿子司马攸过继给司马师,平日又看重司马攸,曾经在亡兄司马师绘像前踟躇良久,向裴秀问道:“大将军开国建业,未成而亡,我只是继承他的事业,所以想要立司马攸为世子,以归功于兄长,如何?”裴秀认为不可。司马昭又以此事问山涛,含泪探询:“我常想念兄长功业未竞,司马攸既已过继给他,立他为嗣是不是两全其美?”山涛回答说:“废长子立少子,违背礼制,是不祥的。国家的安危将由此事决定。”于是才定下以司马炎为世子,让司马攸掌军权加以辅佐。司马炎为此亲自拜谢山涛。</p>
“后来我常常想嵇康这句话,”山涛牵着一个小孩儿之手,扶杖拄在竹荫下临坡远眺,仰天憬然。“重要的不是如何开始,而是如何结束。”</p>
山下悠扬一曲,在松涛中飘萦不散。王戎静聆说,袁孝尼弹奏的似是嵇康遗作《风入松》。</p>
“相传《孤馆遇神》亦为嵇康所作。”宗麟迳自出神,良久方道,“嵇康主张声音的本质是‘和’,合于天地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其遗作还有《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作‘嵇氏四弄’,与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隋炀帝曾将弹奏‘九弄’作为取仕条件,这就未免强人所难。毕竟世间多俗类,人们未必能有这般清峻旷远的心境。”</p>
“据闻《广陵散》并非嵇康独作,而是嵇康游玩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历尽风霜沧桑,刘伶依旧眉花眼笑,其神态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阮籍亦称见过自谓能纵横古今的异客,或许也和《孤馆遇神》的‘神’差不多,不属于这片浊尘俗世而已。阮籍写《大人先生传》,里面的主角‘阮先生’和‘先生’答问仙隐玄奥,有几人真能看明白?不少人都说自己见过超凡脱俗者,或许我也见过,一样不会有谁当真相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