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雪浅笑着,望了望门外明月,烛光下眼波流转:“是不是‘欲上青天揽明月’之意?”
“可朕要的明月不是天上那轮,她……已经在身边了。”燕烈想起第一次见她,虽是一袭黑衣,却明明如月,整张脸亮得让人不敢逼视。
千雪却显得有些紧张,僵着脸迎上燕烈越来越靠近的身体……热浪熏人,头脑也跟着混沌起来。
所幸,燕烈唇只是轻轻擦过她的唇畔,磨着她的耳垂,声音低低的,带了丝玩笑的意味:“别担心,朕只是来看看你。你身子还没好,暂时不必侍寝。”
千雪红了脸,暗自松了口气。如果他要,她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贵妃?皇帝的老婆,而且还是小老婆……终是想不透,往日的她怎会允许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里?
用过晚膳,两人对坐着,燕烈一直看着她,千雪低下眼,不敢回视他的眼神。半晌,她究竟忍不下去,突然站起身,抬头瞪大眼睛直直说道:“我累了!”话里还带了赌气的语调。
燕烈并不介意她的无礼,招过侍女:“伺候娘娘就寝。”
终于解脱,千雪带着宫女进了卧室。她以为今晚就这么结束,可当她从屏风后整装出来时,却惊愕地见燕烈坐在床边。
“你……”
燕烈让出一边地床位:“过来!”千雪听得清楚,这是命令。她握着拳头,缓缓靠近,未到床边,燕烈长臂一卷,稳稳将她放在了床的里侧。
“你必须习惯朕在枕边……”燕烈这句低语让千雪心中释然,原来他不是看不见她的情绪,她的慌乱、无助……他都知道。可是仅仅呆了一日,她就觉得这揽月轩密得像一座牢笼,除了皇帝,无人能轻易进出。而她……以后就要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等他片刻的盼顾吗?以前……她是怎么答应嫁给燕烈的?总觉得那个不是她,不是她……
一连半月,燕烈都宿在揽月轩,每晚只是抱着千雪入睡,并无其他举动。而千雪……由最初的不适到后来渐渐习惯,燕烈也没再给她什么压力,还特地命人寻了一把好琴给她解闷。千雪对琴有股天然的亲近感,随手挑拨捻抹,乐章便如流水般从指下倾泻而出,煞是轻灵动人。她心中一喜,索性端坐下来,专心弹奏。一曲毕,余音绕梁,情思不断,引人久久回味。千雪愣了一下,没想过自己可以弹得如此得心应手,仿佛心里想着什么都可以自指尖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她环视周围的宫女,个个呆若木鸡,沉浸在方才的曲意中缓不过神来。
“娘娘,这曲子叫什么名?”
千雪扬眉笑道:“这叫——”话说到这顿时没了下文,对啊,曲名是什么呢?她弹得那么纯熟,肯定是以前很喜欢的。脑中蓦地闪过一个画面,飞快,只看得清是星夜下的两抹淡然的身影,那么自在随意,抚琴弄箫,好不逍遥……弹琴的是她,可那吹箫人却不是燕烈,因为燕烈不会有那么温和的气质,如清风一般……她难受地甩甩头,甩不开心底的凉意,眼中涩涩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流淌而下,如珠如线,怎么止也止不住。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竹英连忙拿了锦帕给她擦泪,可千雪仍是一脸木然,泪水却仿佛有生命似的,越掉越凶。
“好娘娘,您就饶了奴婢吧,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皇上不能给您作主呢?”竹英也急了起来,用眼色示意另一个宫女去找皇上。
“我不知道,我不想哭的,我也没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千雪语无伦次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可那股透心的悲凉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声响越来越大,一下就传到了屋内。
“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竹英朗声问道。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急促的通报声尚未歇下,千雪就见到一名穿着黄色西燎宫装的女子闯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群阻止不及的宫女太监们。这位就是西燎的皇后?她打量着对方不甚亮丽的姿容,终被其出色的眉眼所吸引,淡而有味……所谓皇后当如是,这个国母燕烈倒是没选错。
千雪悄然拭干眼泪,正欲起身行礼,皇后却一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如此接近,她清楚地看到皇后眼中的情绪,不是嫉妒而是惊骇。
“表嫂,表嫂……竟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皇后摇着头,仿佛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
“皇后娘娘,您……怎么这样唤我?”
皇后原本有些激动狂乱的动作在听到千雪的问话后瞬间冷了下来:“你是真糊涂还是在演戏?难道你不记得当初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吗?从此以后你会负责景飞的幸福快乐!怎么我才一转身,你就成了西燎皇宫的贵妃娘娘?”
景飞!这个名字劈入脑中,引来一阵爆裂的疼痛。千雪差点歪下身去,险险地撑住了一旁的桌子。可桌上的琴却因这股力道的推动而摔在地上。“啪”!木料断裂的声音在众人的安静中异常响亮,千雪望着断琴,仿佛被生生震断的不止是琴,还有她的现在和过去。
“景飞,景飞……景飞是谁?”她望着皇后,一脸茫然地问。
皇后冷笑:“你不认得我林菊若也就算了。景飞是谁?翰日国当朝太子,你的夫君啊。”
“我的夫君不是皇上吗?”
菊若怔了一下,终于察觉千雪不是在说谎,她是认真的,她是真的不知道。可世上能有那么相似的两个人吗?云千雪是云家的独女,如此绝美,世间难有。况且,不止容貌一样,连气质,举止,表情……就连身上这款红衣,都如此的相像。菊若还记得第一次在陶然居见到她,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她此刻在西燎皇宫,那表哥呢?翰日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我不管你中了什么邪,你是翰日国的太子妃啊,怎么能当燕烈的妃子?”菊若有些着急了,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可以最快地让千雪理清现状。
“皇后——你逾距了。”燕烈充满警告的声音自后面传来,拉扯着的两个女人惊惶地同时望向他。
燕烈走近她们,亲热地揽过千雪的腰,示威似地朝林菊若扬起嘴角:“她叫楼千雪,是我纳的贵妃。”
“胡说!她明明是……”
菊若还没说完,燕烈一个眼神示意,左右立刻上前欲拖走她。菊若推开那两个人,再度冷眼扫过燕烈和千雪:“我自己会走,不打扰你们!”
千雪有许多的疑问,无奈燕烈在场,他定然不会允许她对皇后问清楚的。翰日国,太子妃……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直感觉燕烈对她的过去闪烁其辞,如今皇后这么一闹,心中的疑团更是扩大,逐渐蔓延,几乎让她窒息。
“你哭了?”燕烈的声音平平的,眼底雪亮,那气势……拒绝千雪的任何逃避。
“偶然有些感伤罢了,没事。”
“你在这里不开心吗?”他拉着她坐下,语气也变得柔和。千雪恍了下神,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声音:“你不开心么?你不喜欢么……”她捂住耳朵,隔不断那声声低语,它们来自她的心底。燕烈察觉到她的异样,紧紧抓住她的双手,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千雪,千雪……”
她将目光移往眼前的君王,他真的是她丈夫吗?他真的是她心底所爱的那个人吗?
“为什么皇后娘娘说我是翰日国的太子妃?你说!你说啊!”混乱让她失了心智,忘记眼前的人是一国之君,只顾着宣泄胸口的淤塞。
燕烈当场沉下脸去,起身推开了她。千雪看着他的背,僵直孤寂中隐隐透出寒意,不禁有些后悔,她是否做的过分了?良久,他倏地转过脸来,表情阴骘,步步紧逼近她:“不要再提起翰日国的太子,若不是他,你怎么会失忆流产?你有今天,全拜他所赐!”
没有见过这样的燕烈,千雪吓得脸色刷白,眼中却强撑起无畏:“不准我问那你就说清楚啊!你可知道什么都被蒙在鼓里是何等滋味。如果你要的只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女人,那我很抱歉,惹皇上您不高兴了。”
燕烈顿了一下,望着她,目光渐渐褪去寒意,最后竟朗声大笑起来,伸手将千雪紧紧拥进怀中:“好,好,果然是千雪,朕就喜欢这样的你。记住,以后想发脾气就尽管发,什么都不要忍着,也不要怕朕。朕会一直护着你,再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分毫……”
这席话说得千雪立刻没了脾气,窝在他怀里,眼眶又涌上泪意。且不管他以前对她如何,自她醒来至今,一直都是眼前这人……陪着她、安慰她,驱散她世界里的迷雾,拉着她走出那片混沌的无助。这样的男人却偏偏是一国之君啊,他能为她如此,当是难得了,她还在求什么,求什么……
从燕烈不自然的反应里,千雪认定,翰日国是他们的禁区,她不会再追究此事了,生怕撕下布幕,那一段过往会不堪得让人无法承受。燕烈有他身为男人的骄傲,他仍要守着她,那就成全他吧。那个太子是他们的伤痛,是那个意外,是害她失忆、流产的元凶……
可是……总觉得里面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为何。一下接受了那么多信息,难梳难剪,千雪觉得头皮又开始纠紧,仿佛有两股力道在脑中拔河,无论谁赢谁输,崩溃的都是她。忘川,为何不忘得一干二净?
燕烈将她的挣扎看在眼里,他着急地封住她的唇,耳鬓斯磨间喃喃着相同的话:“记住,永远不要再想起他……”千雪承受着他的热吻,不得不集中游离的思绪,不要想起,不要想起……
过了好一阵,燕烈才不舍地松开她,温柔地嘱咐:“今晚……等我。”千雪咀嚼着话里的意味,红晕从脸颊漫到了脖子上。
夏夜里的西燎,白日的炙热忽地散去,晚风袭来,竟生了几分凉意。千雪拢了拢身上绢薄的披风,在揽月轩里倚窗呆坐着。竹英上前轻轻劝了一句:“娘娘,皇上方才派人传话,说临时出了点事儿,晚些时候过来。”
千雪无奈地点了点头,她其实并没有在等他。明白燕烈的那句低语,过了今晚,似乎有些东西再也无法改变了,等于她彻底承认自己的身份,楼家义女,西燎贵妃……她知道燕烈还有其他女人,皇后是翰日国的公主,蓁妃,兰妃,汐妃……哪个不是朝中权贵之女?就她一个冒牌货,偏偏独得君宠,引来多少人的眼红?这种日子不会长久,因为不敢奢望君王的爱意可以地老天荒,也不能相信自己可以在这么多充满恨意的眼光下活得自在从容。如果,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定然不会……可是,那个她不记得的她已经许下承诺了,已经心甘情愿锁进高墙了,还能反悔吗?
所有的冥想中止在一个热烈灼人的怀抱中,燕烈凝视着她,目光深黯难测。
“皇上,出了什么事吗?”千雪开口询问。
他的脸贴近她的:“怎么这么问呢?”
“只是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仿佛心绪不宁。”
燕烈吃了一惊,在床边放下她,掩饰着笑出声来:“朕没想到爱妃还是一朵解语花。”千雪见他不想多说,也不再追问,自然起身帮着他更衣,每一个动作和程序都极为轻巧熟练,仿佛她以前经常做这事儿似的。燕烈一下抓住她的手:“你……”他记得他没叫宫女教她这些,脸上的柔情立刻就这么僵住了。
千雪在心中苦叹:原来还不相信自己的奴性,怎么不自觉就暴露出来了?得!搞不好她就是做皇帝小老婆的命。可燕烈的反应却是奇怪,一下就腾起怒气,牢牢定住她的双肩,俯下身来压上她的唇。千雪每次都被这样的浓烈吓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热情透过鼻端闯入脑际,头马上变得昏沉,心底却似有根暗线,搅入骨血,扯得生疼。神思恍惚中,看见一对缱绻缠绵的男女,他吻着她,她偎着他,那么幸福……男子转过脸来,天旋地转般,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那样的人儿必定温润如玉,笑拟清风。可他不是燕烈!脸上传来湿湿的凉意,又是莫名其妙的眼泪,她不知道自己为谁而哭。
罗裳轻解,略带粗糙的指掌带着火焰划过,试图燃烧她的冰凉。燕烈的呼吸有些急促,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她眼角的泪光,耳边蓦地回响起菊若方才的话:“若你执意如此,终会毁了云千雪。”
“你有把握她爱你胜过上官景飞?”
“你敢保证,她一辈子什么也想不起来吗?”
“待云千雪想起景飞的时候,就是她毁灭的时候。”
你会毁了她,你会毁了她……一声,两声,最后化成可怕的预言,一字字不断敲入脑中。燕烈闭上眼,猛地推开千雪,口中低喊着:“不——”他不敢再看她,生怕再一眼即难逃诱惑,仓惶回身抓起外袍,迅速奔出揽月轩。凉风吹熄方才的激情,他望着明月躲进了云层,自嘲地笑道:“燕烈,原来你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千雪对他,只有顺从,没有爱恋。就算不记得上官景飞,她同样可以为他们的爱情流尽千江眼泪。他不会认输,比起上官景飞,他欠的只是时日。终有一天,他可以让千雪含笑伴君侧,眼里心里再无旁人。他能等,等到她心甘情愿交付一腔柔情……
燕烈有着自己的打算,而被留在揽月轩的千雪心情更是复杂。她隐隐感到自己与燕烈之间的关系恐怕不是普通的皇帝与妃子那么简单。方才她没有任何的反抗,可他却……终究放弃了,是不敢还是不想?在翰日国发生的事情还是留下了阴影吗?即使她忘了一切,他依旧不堪忍受。原本企图刻意的忽略可以换来平静的相处,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她定是做了不可轻易原谅之事,不然为何总想起燕烈以外的男子,而对他们的过去却毫无印象?轻轻捂上冰凉的胸口,那颗心,在跳动,仿佛也在哀泣。那个男人在那里,那么深刻,喝下忘川都忘不了,究竟是爱还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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