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2 / 2)

心居 滕肖澜 0 字 6个月前

追悼会过后,冯晓琴把老太托她保管的东西,一并还给张老头。“两块金币,还有五千四百块现金。全在这里了。”她猜想或许要解释一番。谁知张老头说声“谢谢”,径直收下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簿子,正是张老太的记事本。“她把事情经过全写下来了,还关照我,不要误会妹妹你。”张老头说完叹口气,“我老太婆有点搭进搭出,清醒的时候还是蛮清醒的。”他头上戴着新织的粉色毛线帽。最后几针还是在医院里冯晓琴织的。张老太手脚太慢,这工夫,别人十顶也织好了。老头子戴粉色帽子,看着总是奇怪。冯晓琴没忍住:“阿婆讲,你喜欢这个颜色。”他道:“她织的,我都喜欢。”竟是小夫妻般的声气。透着些伤感。“八十好几了,又是那种病,想开了,也就没啥了。”他叹口气,又对冯晓琴说声“谢谢”——“亏得妹妹你,让她最后那段日子过得蛮开心。”

“你儿媳,着实也不容易。”湖心亭里,张老头对顾士宏感慨。顾士宏问他,记事本里写了什么。他道:“我老太婆的心里话,只给我一个人看,说是不能说的。”顾士宏笑笑。张老头又道:“我老太婆要是加入作家协会,我和你只好靠边站。夜里一路看,一路流眼泪。等于是把过去的日子再过一遍。一辈子太短了,要真有下辈子,我无论如何都要再寻到她。”脸上笑着,说到后头声音却有些哑。顾士宏劝他:“她肯定跟你一样的心思。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有缘分,总归碰得着。”

“不晚”陆陆续续又多了七八个老人。实打实,真正靠做出来的。万紫园、白云公寓,还有附近几个老式小区,白天常有人来打听,问价钱,看情况,或是讨一份宣传单回去。“看情形,不出半年,房间可以住个六七成满。”冯晓琴对展翔道。

展翔顺着她说:“再过一年,就要扩建了。”居委会前几日还派人过来看,里里外外兜一圈,挑不出毛病,嘴上没多说,脸上是服气的。冯晓琴说:“爷叔,出名了,发财了。”展翔手伸过去,在她头上轻轻砸个毛栗,“少寻我开心!”这动作有些亲昵,冯晓琴让开,“——爷叔不是说过嘛,给附近7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吃中饭,两荤两素。现在时机差不多了,可以搞起来了。爷叔以后就不是暴发户了,是成功人士、社会名流。恭喜你。”展翔怔了怔,诧异这话是几时在她面前说的,绕了一圈,才想到当初向顾清俞求婚时,隔了一堵墙,必定被这小女人听了去。兀自有些难为情,打个哈哈,待要与她说笑一番,她已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顾士莲的活检报告出来,情况果然不好。隔日便住进医院,准备做手术。顾士宏与高畅商量,手术后大家轮流照顾,排个表,白天晚上按次序来。“这样,你也不至于太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条理,不好乱了方寸。”高畅应着。主刀医生是顾清俞找的,经验技术都是一流的,次日清晨第一刀,也不拖时间。高畅塞了五千块钱给顾清俞,“你托人办事,开销总归是我来。”顾清俞不接,“姑父,你只管全力以赴盯着姑姑的病,别的事情以后再说。”高畅只得称谢。手术前一晚,顾昕提出陪夜,“我明天出差一周,后面大家辛苦,今晚让我来。”

病房有现成的躺椅,天不冷,带个睡袋,也方便。吃过晚饭,高畅叮嘱几句,便走了。留下姑侄二人。顾士莲问他:“出差去哪里?”他回答:“杭州。”顾士莲嗯的一声,“那倒是不远。”顾昕问:“要不要削个苹果给你?”她摇头,“肚子还是饱的。”示意他随意,“你管你自己,有事我叫你。”顾昕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见顾士莲已睡了,侧向另一头。其实还早,八点都不到。替她拉上帘子,自己也躺了下来。看了会儿手机,听床上似是有动静,帘子悄悄掀开一个小角——顾士莲身子微微蜷着,肩膀有节奏地一颤一颤,应该是在哭。顾昕先是一怔,随即把帘子塞好。不敢惊动。又过得片刻,听顾士莲叫他:

“昕昕。”

他嗯了一声。“姑姑,怎么了?”

“姑姑要是不在了,你会难过吗?”顾士莲不回头,依然是背对着他。语气有些硬,与这话的内容不相称。应该是为了掩饰哭腔。顾昕盯着她的脊背看了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忽然意识到姑姑其实是害怕。——“你姑姑,就是只纸老虎。”临出门前,苏望娣喋喋不休,说顾士莲要是真不怕,根本不用那么凶神恶煞,越是凶,就说明她心里越是抖豁。“你们顾家人,都是一个德行,嘴巴凶,骨子里屁用没有。”一旁顾士海听得烦躁,说她:“就你最有用。换了你,你不怕?人家是恶毛病,又不是感冒发烧!你不晓得啊?”苏望娣慢条斯理道:“我是外头人,晓得不晓得都没啥,你是她亲哥哥,你晓得就可以了。”顾士海被冲得火起,手中茶杯“咣”地一放:“家里钞票又不归我管,我是恶人,你又是什么好人了?”苏望娣也不生气,对顾昕道:“看到吧,越是心里抖豁的人,越是嗓门大,有道理你就好好说,凶个屁。”

“姑姑,”顾昕犹豫了一下,想说“三万块要是不够,我再多出一些也没事的”,但这话不中听,也让自己被动,说了无益——“姑姑,手术会顺利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这话又是不痛不痒了。他性情是淡漠,但姑姑从小对他好,这点是记在心里的。主要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别人的事,不常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忘了。但这话不好说,一是叫不响,别人一句“自家人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你还想怎样”,只有吃瘪;二来也不是那样性格的人,从小养成的习惯,说话留三分在肚里。成了家之后更是如此。父母、妻子,都不是顶顶称心的,吵不得,便少搭理。总觉得人生到这一步,虽谈不上一败涂地,但终是比预想的要差许多。落子无悔。叫屈也不能。医院是会让人生出无限感慨的地方。生老病死,望去一张张面孔俱是无力,尤其这样的重症病房,认命又不认命,夹缝中求一丝生机。倘若那种整日哭哭啼啼的还好些,姑姑这么要强的个性,到这种地步,便愈是替她难受——面上依然是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抚了一下她的背。

“姑姑,早点睡。”

躺椅上折腾一会儿,好不容易有些睡意,葛玥发消息过来:“晚上冷不冷?”他看表,才九点,便不好发作:“不冷。”她又道:“宝宝想爸爸了。”这更不好发作。回过去:“爸爸也想宝宝。”加上一句,“姑姑已经睡了。”示意她停下。只几秒,手机又响了,他皱眉,一看,却是冯茜茜:“阿哥,为你点赞。”他嘿的一声,回道:“给亲姑姑陪夜,有啥好赞的。”她道:“不是指这个。上个月我业绩排在第一位,经理说要给我升级,底薪翻倍。”顾昕回过去:“请客吃饭。”她打个笑脸:“行啊,我把我自己打包,送给你吃。”顾昕回了个暧昧的动画表情过去。随即清空聊天内容。想提醒她也把记录删了,但这话有些煞风景,再说这女孩也是个精细的,应该不至于出洋相。

小老虎在小床上打着鼾。冯晓琴替他把汗巾抽出来,再换块新的。冯茜茜旁边看着。姐妹俩好久没一床睡了。冯晓琴替妹妹开心。到底闯了条血路出来,着实不容易。问她“怎么突然间业绩就上去了”,冯茜茜叹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这话有些避重就轻。冯晓琴猜到几分,多半是那个财务主管,或许还不止。其实也是无奈。冯晓琴自己也做过保险,知道拉业务的艰难,一分一厘都是笑脸堆出来的,针脚细细密密,接缝处都是心思。底线往下降一分,事情便容易些。但底线也是线,是界限,降得太低就成越界了,跨过去便回不了头了。分寸顶要紧。冯晓琴斟酌着,想稍微劝妹妹几句,又不知从何提起。冯茜茜给姐姐买了个皮包,两千出头。冯晓琴问她:“拿了多少奖金?”她报了个数字。冯晓琴咂舌:“这么多?”她道:“难得让我有机会表现一把,平常都是你照顾我。”冯晓琴把皮包放好。姐妹俩睡一个枕头。冯茜茜下午新烫的长波浪,一股浓烈的定型水香味。冯晓琴劝她“有钱也要省着点花”,她笑称“都几年都没烫过头了,乱稻草一堆,客户看见全吓跑了”。冯晓琴便说自己当年做保险的事,“也是被经理天天牵头皮,眼睛里只有业绩,晚上做梦都在向人推销。”停顿一下,“你姐夫活着的时候,始终攥着一个心结,觉得我跟史胖子有什么,就是因为刚结婚不久,一天晚上我喝醉了,衣衫不整地被史胖子送回来。”冯茜茜静静听着。“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冯晓琴说下去,“喝吐了。胖子买了我四五份保险,一份保险一瓶酒。没办法,人家出钱,我们出命。醉死也要喝。顾磊骂我‘女流氓’,他以为我醉了听不见,可我这个人,别人骂我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很牢。”

“妹妹,我看人很准,能看到骨子里。你是好人,我晓得的。”那瞬,冯晓琴仿佛听见张老太在耳边说话,热气哈在她脸上。暖暖的,一点一点地,把什么烊掉,继而缓缓流动。老太的声音也温柔,带着些回声,拖个小尾巴似的——适合眼下的气氛。姐妹俩谈心,不论什么话题,听着总是闲话家常,细水长流。

“年轻时候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想干吗就干吗。现在才发现,被人骂总是没劲的。有个成语叫‘爱惜羽毛’,是个上档次的词,你是读书人,肯定比我明白。”冯晓琴停顿一下,又提醒妹妹,“顾磊姑姑那边,总归要意思意思。”冯茜茜问:“送多少?”冯晓琴道:“我送了五万。”冯茜茜一怔。冯晓琴道:“我是因为顾磊的关系,你不用这么多。”冯茜茜听出姐姐话里的倔强,“姐,小老虎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钱要花在刀刃上。”冯晓琴道:“现在就是刀刃。”说完笑了一下。钱是转账。顾士宏那里有顾士莲的账号,她讨了来,没头没脑地。顾士宏问她“做什么”,她在手机上把钱转了,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姑姑生病,一点心意”。晚饭时顾清俞过来送水果,同事去三亚度假,带了一箱杧果。顾士宏应该是说了那事。顾清俞离开时,眼神扫过她,话却是对着小老虎:“乖囡,多吃几个杧果哦。”冯晓琴看在眼里,也是对着小老虎:“说,谢谢姑姑。”小老虎跟着说了一遍,“谢谢姑姑”。一来一去,都是干巴巴的。白炽灯从头顶射下,光线落在两人脸上,晕开,涂了粉的效果。空气中的微尘也看得清,扬起又落下,来来回回的。“再会。”顾清俞说完这句,开门走了出去。

冯晓琴建议妹妹,顾士莲生病,给个一千两千,若是得闲,便排着陪一夜,“也说得过去了。”冯茜茜问她:“那你呢?”她道:“我同你不一样,顾磊是她亲侄子,再说了,小一辈都要上班,就我是家庭妇女,有的是空当。”冯茜茜沉吟着,劝她:“姐,好上面还有更好,没底的。太累。”冯晓琴叹道:“我是憋口气,其实也是傻,你别学我。”冯茜茜嘿的一声,“办法多的是。”冯晓琴道:“你教我?”冯茜茜便道:“搞定那个姓展的,到时候别说五万,医药费全包了也行。拿钱砸昏他们。”冯晓琴笑起来,“怎么搞定?拿刀逼他去民政局?”冯茜茜也笑,“不用拿刀,姐你对他笑一笑,他骨头就酥了,腿脚就不听使唤了。想让他去哪里就去哪里。”姐妹俩半夜里开着荤玩笑,压低声音。旁边小床上,小老虎打着轻鼾。像配乐。谈话更显得家常。

冯茜茜想起白天顾昕问她“我去杭州出差,你要带什么吗”,她又不傻,杭州也不是香港和日本,哪有什么好买。这种邀约七拐八绕又全无情趣,蛮像他平素的风格。她不想去,便装着听不懂,“带块丝巾吧”。他嗯了一声,失望的神情一晃即逝。也不多话的。冯茜茜便有些同情葛玥,这种男人,针扎下三寸,都未必见得了血。与他过日子,将来要么变成苏望娣,要么得抑郁症。

“姐,”冯茜茜告诉姐姐,“我预备贷款买套房子。”

冯晓琴有些诧异。早上打扫房间,在妹妹床头发现一份楼盘广告。中环与外环之间,地铁在建,户型小而温馨——原来是真的。价格其实不高,但房子不比别的,再便宜也是吓人。“买多大的?”冯晓琴问。冯茜茜回答:“两室一厅。”又道,“不能跟顾清俞那种两室一厅比,零头都不到。”冯晓琴嘿的一声,“跟她比做什么!”冯茜茜道:“姐你早晚比她强。”这是今晚第二次提那意思了。冯晓琴猜测妹妹也许是想借钱。果然,她叫了声“姐”,讪笑着:“——问展翔借几十万调头寸,行不行?”停了停,瞥见姐姐的神情,没等她拒绝,又收了回来,“算了,等他真做了我姐夫,直接问他讨一套房子住。”一吐舌头,愈发做出开玩笑的模样。冯晓琴也笑笑。姐妹俩头一回谈借钱,感觉有些奇特。自立门户。冯晓琴想到这个词。妹妹长大了,生出那些居家度日的算计,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不是坏事。“还差多少,我借你。”她道。冯茜茜原意就是想借钱。但见姐姐这样,又犹豫了,寡妇幼儿,牙缝里挤下的辛苦钱,“姐,不用了——”。冯晓琴道:“跟我客气什么。”是真心替妹妹欢喜。房子大小地段那些,都无所谓,关键是“买房”这个动作,意义不同。如今连上海人都不敢轻易动呢。只是两人这么盘算,其实都是后话。最底下那层,也是最紧要的,倒没提及。外地人在上海买房,头一条便是已婚。否则免谈。冯晓琴等妹妹自己开口。这才是今晚的大事,相比之下买房反倒是次要了。现在年轻人也是有意思,话揣在嘴里,捉迷藏似的,不肯好好说出来。冯晓琴猜想多半是银行里新认识的,总有哪一条欠缺或是不甚如意,才这样遮遮掩掩。便愈发微笑,带些鼓励的神情,逗她:“买了房,一个人住吗?”冯茜茜先是不语,忽道:“姐,要不,我也去找施源假结婚?”她一惊,整个人跳起来,不及说话,便听冯茜茜咯咯笑着,把她身子又扳下去:

“骗你的,看把你吓的——”

冯茜茜是想迟些办房产证,“只要不买卖、出租或是抵押,有没有房产证都一样。房子是我住着,还怕它跑了不成?”冯晓琴觉得这话不是没理,但又有些别扭,“总归不大好——”。冯茜茜告诉姐姐:“我咨询过中介的,如今买房不办房产证的多的是。比如,那小区有套顶楼复式,是内部价卖给一个设计师,那人也是限购,付了小半钱搁在那里,等着有人接手,那头既不算二手房,省了几十万的税,这头又可以赚些差价,两全其美。还有一户,也是买的新房,死活不办证,一不做二不休,说每年省几万房产税也是好的。先混着呗,万一将来政策有变,我或许也早成家了,万一没有,再拖个人结婚也就是了,女追男隔层纱,还怕找不到?”冯晓琴听妹妹侃侃说来,三分老到倒有七分天真。是个有盘算的孩子。便放下一半心,也不扫她的兴,“等你买好房,我带小老虎住过去——”她笑起来,“那最好了,我求之不得。姐姐你陪我一辈子才好呢。”

一会儿,冯茜茜便睡着了。冯晓琴始终醒着。望着妹妹的睡姿,趴手趴脚,比白天更显小些。她十六岁外出打工时,妹妹还在读小学。如今竟是煞有介事与她聊买房卖房了。有些滑稽,更多的是感慨。去年这时候,苏望娣还说要讨她去做保姆呢。也早不恼了。若不是妹妹自己要强,做保姆也不是没可能,同来的那些女孩子,去考月嫂牌照的也不在少数。经历了这阵,有些事看得淡了,有些事反看得重了。就像这窗外的枇杷树,深秋开花,初夏结果,叶子绿了黄,黄了又绿。年年如此,却又年年不同。树不变,是心绪在变,望出去自然不同。冯晓琴原先并非这般纤敏的个性,幼年时带着一众女孩子,拿着竹竿与男孩们打架,脸上被划出血痕也不管不顾,脱缰野马似的。因为有主见,性格偏强势,父母也不大敢管她,任她自去闯一番天地。年岁上去,到底不同。时势比人强,是句虚话,却也着实不假。

冯晓琴翻个身,朝向另一边。瞥见冯茜茜手机摆在梳妆台上,这时有电话进来,振动不停。屏幕上显示一串号码,似有些熟悉,待要叫她,一会儿又挂断了。冯晓琴闭上眼睛,想到什么,霍地又睁开。拿过自己手机,看存的通讯录。这些年都用微信了,也不常打电话。唯独刚才那号码,后面是6688,打头又是个1366,印象深刻——翻到“顾昕”那栏,果然不错。冯晓琴愣在那里,足有十几秒。见妹妹睡得一动不动。半晌,把台灯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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