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可还有那荧荧幽光?”渔夫拖着疲惫的身体,与孩子一同走入家中,妻子麻利地接下鱼篓,掂量了几下,皱了皱眉,假装不经意地问到。
“许是还有,只是今日从惠和坊一侧回,未曾多留意。”渔夫捧了一把水,把脸洗净,又掸了掸自己和孩子身上的灰尘。
“今日阿爷可好些了?”渔夫拾掇完,小心地看了一眼被安放在角落的鱼篓。
妻子欲言又止,渔夫母亲在里屋听到外头动静,缓缓地走出来,迎自己的儿子与孙子。
她怜惜地搂过孙子,没有正面回答渔夫,只说,“过午勉强用了几口馎饦,也服了药,此时歇着了,”转而轻抚臂膀中孩子的脊背,同样触到了暗藏在其中的骨包,眼神显出伤感,几近落泪,又不敢直说,只得装笑两声,“才出去这半日,缘何照得浑身发烫,一会儿让你阿娘用凉水擦擦。”
妻子瞥见母亲的表情变化,也默默地把手移向渔童的背部,脸上露出短暂而痛苦的神情,连忙转身掩藏,“外出半日,我儿肚饿否?阿娘去备些吃食。”
渔童从家人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异样,依然开心地回答,“阿娘竟与阿爷想到一处了,阿爷在路上时,说返家若是有午食剩余的馎饦,正好一解肚饿……”
“我儿既爱吃,现再做些便是。”女人说着就要往灶台旁。
“阿娘!”孩子在身后叫住她说,“和面、醒面需花多些工夫,不如将我与阿爷捕来的几尾鱼用昨日余下的羊油煎了,咱家五人分着用了可好?阿翁吃了,也好补补。”
女人眼中映着已然遍身异骨,却仍有不计其数的骨包暗藏体内,却孝顺、明事理的渔童,心中不是滋味,又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太多担忧,便拽住丈夫的衣袖,示意他一同往灶台去,由孩子随祖母往里屋去。
渔夫等两人进屋,一边帮妻子把鱼敲晕,一边对在灶台旁剖鱼的她悄声说,“洛水中的鱼,一天少于一天,实在不知究竟因何缘由。”
“唔……”在极其微弱的烛光下,女人先是面无表情,嘴角再硬挤出一丝笑容,“先前宽裕时还囤余了些粮,尚能对付一段时日。”
她盯着角落里装粮食的瓦瓮,“若要说起,倒是坊那头的张家短了粮食,今日实在揭不开锅,他家老婆怯怯地来借,又予出四个胡饼和三两捧粗磨的粟粉,如此。”
渔夫张了张嘴,“如今光景,各人家中都多有不易。张家主人近来可好?”
“早多日就已不得起身,可还能如何?倘若可如咱阿爷那般,或还好些。”
随着妻子望向里屋的目光,渔夫长叹一口气,“怨我无能,半辈子只会打渔。阿爷一道出船时,日子还好过些,现如今此般真是……苦了你日日持家。”他肩膀突出的骨头处忽然一阵刺痛,口中“嘶”的一声,鱼掉落在地。
“又疼了?”女人惊恐地停下中的事,关切地蹲在他身旁,想要确定他的痛处,“一家人,一同过了这数十载,切莫再作无能、苦与不苦的言语。若非要说苦,也只是苦了孩子,年纪尚小,眼下却……”她看向男人手臂上刺穿皮肤的骨头,泪水终究还是滑落下来。
渔童随祖母进到里屋,屋内尽显简陋,却十分整洁。
祖父俯卧在由砖土砌起、略高于地面几寸的平面上,他的身周除去向下的一面,都布满了两三指粗细、顶端尖锐的骨头,呼吸异常不畅,吐纳之间还有长时的停顿。
“将阿翁唤起来吧,”祖母对他说,“已小憩半个多时辰,该醒来行动些许筋骨了。”
渔童望向瘦骨嶙峋的祖父,整双手就连手掌鱼际处都有凸起的骨柱,所谓每日的“行动筋骨”,不过是由两人将祖父托起,脚落于地面,略慢慢拖行一段。
“孙、儿……回来了?”在被渔童轻声唤醒后,老汉费力地从半昏迷般的沉睡中醒过来。
在向他确认过可起身活动之后,二人将他搀起。
身上长有如此数量的异骨,体重自会增加不少,哪怕是老汉这样,只剩一层皱皮裹着骨骼,依然重过寻常人许多,渔童和祖母才支撑起他来,额头上就已然布满汗珠。
与此同时,外间传来羊网油在锅里将鱼煎至结面的声响,随之飘来香气。
“阿翁,今晚夜食,咱家五人共享几尾鲜鱼。”渔童尽力扶住祖父,说着。
“老翁,这鱼可是咱儿子和孙子,过午一同去洛水打来的。”祖母提着一口气,朝眼睛微张的老汉大声言语。
“啊、是那洛水中的……”老汉气弱声微,渔童几乎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才听清。
“待身体康健些,我与阿爷、阿翁再同去!”渔童肩膀上凸出的骨节,被祖父小臂上的异骨硌得生疼,但他并未停下脚步,直到将祖父扶上专门打制的木架——因腰背尽是多余异骨,根本无法正常坐下,只得用这样的架子将他支起,方能屈身半站着,一同饮食。
看到父亲无力地攀上用饭的架子,渔夫眼前浮现出早几个月前,忽然开始在洛水上搭起的工程,先是河底清淤,再是搭起竹制架子,之后其中似乎在建一个十数丈高、数十丈见方、用黑布围住的建物,从外看去,不能知其详,连底部都多加遮挡,十分神秘。
听传言说此项工程皆为水利,未见任何张贴告示,也未见对水道真有何行动,更未见将洛水之水做了什么文章,倒是水面之上的建物整日整夜动工,嘈杂不断。
水利之“利”暂且无人觉察,但其中的不便之处,却被生于洛水、长于洛水、活计全靠洛水的渔户们先感受到了。
那六面不透风的巨型“墨帛箱”——这样的不明之物立在洛水上久了,自然有人给它起个诨名,其中人声、敲击声、切锯声此起彼伏,还时常会有大小东西落入水中,洛水春夏两季水流较急,纵然有心去捡拾,也无人能真的找到。
之后声音消停些,“墨帛箱”底渐渐显出金漆的颜色,有时还有金银铜器的响动,引得常在水上活动的渔民靠近围观。
也就是彼时,异骨之病忽而在城中风起,而自打有洛水河面出现“墨帛箱”时起,洛水中的鱼像是一步一步不见了踪影似的。
平日各户渔家在洛水捕来的鲜鱼,大多都会拿去售卖,成为收入,贴补家计,哪怕像今日所捕的这几尾小鱼,宁愿卖了换钱,也不舍得吃进肚子里。
可如今不同之前以往,因这异骨之病和渔获锐减,一时之间出外打渔的渔家少了许多,以至于鱼市无本地渔获可卖。
市场商贩们则从中嗅出商机,想要趁机捞一笔,因此利用洛水之便,将渔获从东都之外运来以推高价格,成了他们近来惯用的法子。
而东都一城,百万人之众,上至圣人,下至黎民,喜食鱼之风盛行。市场无洛水之鱼,以船运涉水数日,能顺利运来东都的鱼,亦不足以满足日日的需要。
商贩人数众多,这时就有人偷着将本地每日所剩不多的渔获囤积居奇,如此一来,难免有言行不端之人对此不满,又毫无办法。
说来奇怪,“洛水天罚”一事正巧在这时传开。
所谓“洛水天罚”,说的是这些渔民整日无尽索取,触怒洛水河神,才得了如今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