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文反问她,你呢,几时结婚?
谁知道,全凭天意,太云说,你和映堤能在一起,何其幸福。太云的声音和天色一同低下去。
谨文想要否认,太多的话堵在喉咙口,一时哑然。
宋家大门上挂着麻布,上面剪了五个洞,两年前宋父脑溢血过世了,宋母身体尚健朗。一见太云就拉着她说话,说到辞世的丈夫,眼睛一红,絮絮叨叨的说,人啊,想开了也就这么回事,吃得下就要吃,像我们家老头子生前这个舍不得,那个心疼,枉活了五十几年,连好香烟都没抽过。以前是大前门,临死前一年才开始抽红梅。我给他的买的新衣服都整整齐齐的放在柜子里,逢年过节才肯拿出来穿一回,可又有什么意思,现在人不在了,拿出来给谁穿啊,给谁穿?
宋母仿佛是在讯问太云,太云愣了愣,不知如何应答。谨文在一边咳嗽了两声,扯开话题,妈,晚上做什么菜?
宋母哦了一声,站起身对太云说,太云喜欢吃蕃茄炒蛋,对吧,这就做去。宋母走开后,谨文说,太云,你睡我房间,好吗?
那你呢?太云问。
我睡在客厅沙发,谨文说。
他们聊天至凌晨,说了许多话,说起了儿时趣事,说起了音讯全无的冷寄南,以及各自的境遇。
谨文问及她男友,太云笑而不语。谨文亦笑,那时班上有很多男生都喜欢你,可是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追求你,寄南那样的桀骜不驯,简直可以为你动刀子。
太云伤感的说,他对我到底也不过如此,明知道我在木渎,才来一封信,更不用说找我了。
谨文凝视着太云说,你真的不了解寄南吗?
太云心里格登一下,什么意思?
他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所以才放弃。
太云低下头,她何尝不知这个缘故,可她毕竟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她与寄南在九四年离散了,那样年轻,唯有听任命运的安排。多年来她一直希望能得到寄南的消息,可他那么狠心,从她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们彼此喜欢,却一个吻也未曾发生。当太云在别人那里体味接吻时,她是多么想念寄南英俊的面容,她恨寄南狠心如斯,竟然不给她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
晓拂的未婚夫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映堤说,那个人姓齐,长得不高,脸还算白净,在一家化工厂当二把手,颇为能干。
凌晨两点时,两人的话题尽了,太云淡淡的问谨文要不要躺下来,谨文和衣躺下,太云的手伸过去,搂着谨文,谨文一时不能判断太云的心意。
月光清冷隐约,夜回低回不已,重门又陷入了阴沉肃杀的黝黑。
第二天一早,太云俯身吻了一下睡梦中的谨文,悄然离去。
走在这条雾气未散的长街,太云的心湿漉漉的,物不是,人亦非,连运河水都急剧混浊了。
童年时运河水一片清澈,甚至可以看到河底的碎石,可以在水上采到野生水菱。
每到夏天,人们就跳下河游泳,太云不会游泳,寄南和谨文就叫她坐在救生圈上,两人一左一右把她推到河的对岸去。推到一半时,有轮船驶来,太云尖叫着让他们快点。寄南和谨文哈哈大笑,寄南刮了下她的鼻子,傻,我们会保护你。
轮船从他们身边经过,距离他们足有五米,这些年过去了,太云还是不会游泳。
从小到大她都受着宠爱,上小学时有个高年级的男生拉她辫子,太云痛得哭出声。寄南看到了,二话不说就上前猛踢男生两脚,男生松开太云,扑上去和寄南厮打。虽然他比寄南高半个头,但没有几个回合就被寄南纠倒在地。
寄南拍拍身上的灰尘,回头问太云有没有事,太云从那时起就想永远和寄南在一起。寄南那样喜欢她,永远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
太云想着想着,心里痛起来,她咬了咬*,命令自己忘掉不堪往事,可是那些片断已经生了根,将永远折磨她,成为她一生一世的梦魇。
太云在车站边的小店里买了瓶牛奶,静静的坐着等早班车,有一个人坐在了她的身边,是映堤,她看着前方,双手抱于胸前,你昨晚和谨文在一起。
是陈述语。太云默认。
映堤冷笑两声,缓缓转过头,一字一顿对太云说,从小到大,我和晓拂就讨厌你,你总是自命清高,扮出一副公主的样子,把寄南和谨文耍得团团转。
太云看着映堤充满敌意的眼睛,你放心,我不会夺走什么。
你夺走的已经太多了,映堤深吸一口气,有件事谨文不许我告诉你,可你应该知道,晓拂曾经怀过寄南的孩子。
太云一惊,手中牛奶瓶掉落,洒了满身,瓶子一路滚到了角落里。
九四年,寄南最悲伤的时候,太云离开了重门。寄南常常一个人躲到十八居里,躺在木床上抽劣质烟,晓拂找到了他,无声的把他搂在怀里,寄南积蓄多日的泪水终于决堤,像一个孩子一样。
在遍布尘埃暮气沉沉的十八居东厢房里,他们青涩而慌张的*。晓拂忍着疼痛,紧紧搂住寄南,寄南凭着本能横冲直撞,两人同时经历了人生第一次。
不久,寄南的母亲查出胃癌,她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割腕自杀。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寄南成了孤儿,他不告而别,离开了重门。此时,晓拂却惊觉身上发生了变化,她急忙去图书馆里查,仔细对照,发现症状完全吻合。
她趴在映堤肩头说,我不想再活了。映堤耐心的问了她整个下午,晓拂才艰难的把事情说了出来。映堤同样也慌了手脚,只好跑去和谨文商量。
谨文真想猛揍寄南一顿,可他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寄南一走了之,留下这混乱的局面推给谨文。谨文拿出积蓄,叫映堤陪晓拂去邻镇做人工流产。
在一九九四年,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丑闻。
他们曾经以为这样的事情被捂住了,可命运不依不饶,当年那个和蔼可亲的女医生重新出现在晓拂面前,她是齐扬的姑姑。
两人四目相视的瞬间,晓拂觉得天昏地暗,她想拔腿逃跑,可脚上如同了灌了铅,一步也动弹不得。
女医生端详着晓拂,用四平八稳的声音说,真巧,又见面了。
当年,晓拂怯生生的问她,医生,会不会很痛?她笑笑,尽量放松,你叫什么名字?
夏……映堤打断了她,随口胡诌了一个,夏萍。
医生惋惜的说,小姑娘,这样年轻,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啊。
晓拂在手术台上被尖锐的痛意折磨得晕了过去,觉得自己掉进了万丈深渊。她唯一的意识就是思念寄南,寄南,寄南。
晓拂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忘记寄南,也试着去爱未婚夫齐扬。她在经期的最后一天与齐扬上床,骗过了他。她以为往后的日子将会得到幸福。她是多么想用加倍的关爱去补偿对齐扬的歉疚,可是命运没有放过她。
当映堤把一切说完,阳光已经遍洒大地。
太云低低的说,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
你?映堤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人长得漂亮,父母疼爱,功课又好,在外企拿高薪,你应该是受祝福才对!
太云不作声,映堤声音抬高,寄南不爱晓拂,一丝也不爱,晓拂却为此葬送了一生。当初我想打电话告诉你,可谨文不允许,你看他多么维护你,不愿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说到这里,映堤声音有了哭意,她抓住太云的袖子说,你放过谨文啊,我和他就要结婚了,我很快乐,我不要你回来破坏这一切。太云,你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男人……
太云伸手拥抱映堤,轻拍她的背,映堤,我不会的,我就要离开重门了啊。
车子来了,太云站起身,提起白色的长裙,她有一瞬间几欲跌倒,定了定神,头也不回的向车子走去,她没有回头看映堤,也没有回头看齐光镇,这里的一切都成了过去。
祝福,是怎么样祝福。
太云大二时,认识了吕恩宝。吕恩宝长相英俊,出自于书香门第。
他们都喜欢莎士比亚,米兰·昆德拉,以及杜拉斯。他们每天一起吃饭,太云懒得排队,就由吕恩宝站在人潮里等。太云不想吃饭,吕恩宝就一口口喂给她吃。
他说太云啊,不要不吃,瘦了就不好看了。太云佯怒,你是说我现在胖?吕恩宝连忙赔不是,说尽甜言蜜语,直把太云哄得心花怒放。
他们每周六都去舞厅跳舞,吕恩宝长身玉立,当他轻揽太云翩翩起舞,两人就成了舞池里的金童玉女。
吕恩宝是那样喜爱庄太云,对她百般温柔,小心呵护,太云一直以为吕恩宝和冷寄南一样,可以保证她不受伤害,直到那个冷清的黄昏,才知道世上只有一个冷寄南。
她和吕恩宝一起散步,不知觉走到效外,四面一片静寂,天色渐渐暗了,太云有些心慌,催促着要回学校去。就在这时,路那边走过来三个男子,他们站在两米外打量吕恩宝和太云。
吕恩宝声音发抖,你们想干嘛?为首的一个男人亮出匕首,吕恩宝见机不妙,立刻拉着太云向后跑,太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大声疾呼吕恩宝,而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却越跑越快,消失不见。
他就这样丢下了她,一心只顾着自己逃生,他就这样违背了爱情的盟言,将她丢在了危险的境地,他就这样自私,怯懦,丑陋,无耻……
太云一瞬间,心如死灰。
她和吕恩宝最后的联系就是一通电话,她说请你不要说出去,谢谢。挂断后,躺在宿舍床上,看着吕恩宝送给她的长绒毛玩具,心里一片荒芜。
她不记得那三个人的脸,以为自己就这样死去了——她宁可死去,在受凌辱的漫长过程中,她所以为的爱情一点点被剜去。
她心力交瘁,四分五裂,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学校,忽然意识到重门的诅咒,这诅咒还在一次次灵验啊。任何一个在重门生活过的人都不会得到幸福,她不再被重门的生生死死所困扰,却依然为阴沉森冷的背景所埋没。太云终于知道没有人可以幸免。她走不出自己。
她在苏州工作稳定,收入丰厚,有众多男子追求,可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身上承受的屈辱。一次次午夜梦回,手脚痉挛,想起寄南棱角分明的脸,温柔而坚毅。
这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叫冷寄南的男子早在一九九六年就客死异乡,他飘泊到青海去,与一帮人起了争执,虽然英勇,终究不能以一抵十。他最终被那帮灭绝人性家伙活活砍死,身上没有任何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