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阮、马公案及明季东林党人之失(五)(2 / 2)

(王)绍徽在万历朝,素以排击东林为其党所推,故忠贤首用居要地。绍徽仿民间《水浒传》,编东林一百八人为《点将录》,献之,令按名黜汰,以是益为忠贤所喜。

既曰其被“忠贤首用居要地”,又云其献《点将录》之后“益为忠贤所喜”,可见《点将录》当作成于王绍徽代为左佥都御史后,即至少是天启四年十一月之后。

但在王绍徽的《点将录》中,阮大铖却赫然名挂“没遮拦”(28)。

自天启四年六月到十一月,东林、阉党双方的斗争长达五个月之久,王绍徽又甚为魏忠贤引重,左光斗一去便即刻被引入要地,是“阉党”集团的紧密人物之一。如果说魏大中等人在天启四年十一月之被罪及次年被杀,有阮大铖参与的话,则其早已与魏忠贤等人为一党,王绍徽没理由不知道杨、左、魏之被罪,其中有阮大铖的功劳,即使上任之前不知,上任之后也断无理由不知。而《点将录》恰恰是在左、魏等获罪去职,王绍徽上任之后才作成献与魏忠贤的,若果有其事,其中绝不至有阮大铖之名。

又,若谓阮大铖于乡里可操北京朝中事,陷害左、魏诸君子,其消息灵通、传递之速一至于斯,则又何至于在魏忠贤得势开始大肆报复东林君子时,让自己名列《点将录》。

其三,阮大铖在崇祯初归乡闲住之后,组建“中江社”,皖中名士一时响应,可见其阉党名声不显,当无实质性的劣迹曝光,而复社名士钱秉镫也加入其中,后于崇祯五年被“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劝出。弘光年间,钱秉镫为躲避阮大铖对东林一脉的迫害,逃往吴江避难。钱秉镫是桐城人,先前和阮大铖来往颇多,在杨、左等人被害之后,其记曰:

大铖方里居,虽对客不言,而眉间栩栩有伯仁由我之意,其实非大铖所能为也。大铖与同志相呼应者,冯铨、霍维华、杨维垣等数人耳;而用以通阉者,倪文焕也(29)。

《明史》盖出黄宗羲弟子万斯同之底本,而独采其栩栩有伯仁由我而死之意,曰六君子死后大铖“对客诩诩自矜”,隐钱氏之后“其实非大铖所能为”之解,无非是因阮大铖在崇祯初指责东林与魏氏一样通内乱国,弘光时又对东林、复社中人大加迫害,故特欲以此揣测之语重其罪,后遂为一时众口铄金之词。其实此等指证,盖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耳,实为莫须有之手法。

因此,阮大铖和魏大中争官产生矛盾,之后对东林诸君及魏大中口出怨愤之言,属情理之中,当是不会错的;但是说他参与陷害六君子,害死魏大中云云,则实为子虚乌有之言,故崇祯初他虽因《七年合算》疏为朝野东林群起而攻之,最后也只能以“阴行赞导”这等避实就虚、迹近传言之名定罪。说其为“阉党”分子,无非是他的求官之举或可有迹,终究还是查无实据之名。是以顾诚先生说“阮大铖为人小有才,本非志节之士,这是一回事;他的列名魏忠贤逆案是否恰当又是一回事”,实为持论中正之言。而近代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亦有一节专门论及阮大铖,其论予以为亦颇中肯:

圆海人品,史有定评,不待多论。往岁读咏怀堂集,颇喜之,以为可与严惟中(严嵩)之钤山,王修微(江南名妓,号草衣道人)之樾馆两集,同是有明一代诗什之佼佼者。至所著诸剧本中,《燕子笺》、《春灯谜》二曲,尤推佳作。其痛陈错认之意,情辞可悯。此固文人文过饰非之伎俩,但东林少年似亦持之太急,杜绝其悔改自新之路,竟以“防乱”为言,遂酿成仇怨报复之举动,国事大局,益不可收拾矣。夫天启乱政,应以朱由校魏忠贤为魁首,集之不过趋势群小中之一人。揆以分别主附,轻重定罪之律,阮氏之罪,当从末减。黄梨洲乃明清之际博雅通儒之巨擘,然囿于传统之教训,不敢作怨怼司马氏之王伟元,而斤斤计较,集矢于圆海,斯殆时代限人之一例欤?

南中《防乱公揭》之出,东林士子之所以要以东林创始人后代顾杲为首,其意义无外是清理门户,其次则是天启死难诸家代表黄宗羲,是为高举国仇家恨之大旗,所谓名正言顺者也。而以次列名者总计一百四十余人,也都是当时的士林名人。此揭出后,发起人之一陈贞慧说:

揭发而南中始鳃鳃知有逆案二字,争嗫嚅出恚语曰:“逆某!逆某!”士大夫之素鲜廉耻者,亦裹足与绝。铖气沮,心愈恨……至己卯,窜身荆溪相君(指周延儒)幕友,酒阑歌遏,襟解缨绝,辄絮语:“贞慧何人,何状?必欲杀某,何怨?”语絮且泣。……铖归潜迹南门之牛首山,不敢入城;向之裘马驰突,庐儿崽子,焜耀通衢,至此奄奄气尽矣(30)!

陈贞慧的这段言辞间,自觉功德无量的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而吴应箕的《防乱公揭》更是起首就说此举乃是“为捐躯捋虎,为国投豺”舍身忘家的大事。当然,陈贞慧也不会忘记仔细描绘一番阮大铖这个“庐儿崽子”之后的狼狈状,将其狠狠奚落了一番。东林——复社一脉对阮大铖此种赶尽杀绝之举,确如陈寅恪先生所说,最终杜绝了其人悔改自新之路,至于他在弘光朝得意后,开始对东林——复社一脉进行了大肆报复。

话说回来,就在南中的这些自谓国家栋梁的东林系士子们奋勇“捐躯捋虎,为国投豺”,不顾身家性命,全力以赴忙着把唱戏写文的阮大铖赶出秦淮河为国为民除大害时,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嗣昌实施了他精心筹划的“十面张网”战略,大明朝两位出色将帅洪承畴和卢象升,统率着大军,和东林系士子们高喊的一样,在西北方面“捐躯捋虎,为国投豺”。

只不过两者之间所面对的对手及凶险差异之大,却实有如天堂地狱。

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三、四月间,洪承畴大军和李自成大军在岷州一带展开血战,明军猛将总兵官曹变蛟率部转战千里,二十七昼夜身不解甲,犹如东林子弟之于阮大铖一般,穷追猛打李自成;而孙传庭、左光先所部则先后击破了大天王、混天王等起义军。

九月,东北建州女真出兵中原。皇太极以多尔衮、岳托为主帅,兵分两路,率领八旗军破关南下,直逼大明王朝的首都——北京。

十月左右,西北剿寇的洪承畴诸军取得阶段性胜利,李自成仅以身免,只余十八骑脱走山林。

十月十九日,清军围高阳,在家颐养天年的七十六岁老臣孙承宗孙阁老,与子孙合计十七人,于此役中力战先后战死或自杀殉国,满门无一降者。

十二月十一日,授兵部尚书衔总督天下援兵的大帅卢象升,率五千人与四万清军血战一日夜,身中四箭三刀阵亡。

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正月初二,清军陷济南,明宗室德王被俘。大学士刘宇亮督孙传庭等军救援,辽东名将祖大寿率关宁铁骑自青州入卫。

三月十一日,清军撤出长城。

大明王朝的军事重心,从此自西北防寇转向东北防虏,西北的精兵强将陆续被抽调去了东北方面,参与了后来的松锦大战,这最后给李自成等人的东山再起制造了绝佳机会。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这么说,李自成日后之能倾覆大明,全因皇太极于此年无意中救了他一把。

崇祯十一年,无论是对崇祯的大明王朝还是李自成,以及关外的皇太极,都是极其关键的一年,几乎可以说,这一年是大明王朝兴亡的一个转折点。

而南中士子们却正和阮大铖争雄于秦淮河上的梨园勾栏之间,以将阮大铖赶出南京这一壮举来为国出力。

黄宗羲云明季士人“天崩地解,落然无与吾事,犹且说同道异,自附於所谓道学者”,岂非此时南中士人之写照乎。<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