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篇)(2 / 2)

仰望半月之空 桥本纺 30778 字 2019-09-28

她一看,雪菜手上拿着红色色纸和一只漂亮的纸鹤。

「喔,纸鹤啊,妳怎么会有的?」

「是那个爷爷给我的。」

「爷爷?」

循着雪菜视线望去,一个巨大身影占据在入口处。

「啊呀,世古口先生!别站在那种地方,快点进来呀!」

香苗的声音愉悦暸亮。

「现在不是休息时间吗?」

那身影屈身往店内窥探。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也只是在发呆而已。」

「真是过意不去呀,休息时间还上门叨扰。」

这么说着一边走进店内的,一言以蔽之就是个「魁梧巨汉」,以正常姿势站立时,头顶几乎会碰到店内天花板,身躯宽度大概有一个塌塌米宽,从那宽阔肩部垂下的两条臂膀,简直就像两根原木粗大。他身上穿着一件花样黯淡,所谓「阿伯级」的上衣,而那件衣服正紧紧绑在身上,上头的钮扣似乎随时都会发出惨叫弹开飞散。只不过,这男人已经头发花白,嘴唇上方那撮整齐的小胡子也是白色的,虽然没好好问过他的年龄,不过听说和父亲同窗,所以恐怕也有七十八、九岁了吧。话虽如此,那钢铁般的**感觉上似乎完全没有随着高龄而衰老。

那个魁梧巨汉——世古口三郎坐到香苗身旁,那流畅的动作根本看不出他已经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年人。

「世古口先生,吃点东西吧!」

「啊,我说香苗啊,妳就别忙了。」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嘛,太见外啰!」

香苗一起身,随即走进厨房,将事先备妥的鸡肉裹上面衣以高温油炸,她定神观察,算准表面油泡变小的时机,一口气捞起炸鸡,然后迅速扔进高汤酱汁中,紧接着放入打散的蛋液。

接下来是决胜关键。

炸鸡面衣的酥脆感,还有鸡蛋的柔嫩感,能够将那些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机只有短短数秒,太快的话鸡蛋还太软,太晚的话就会丧失面衣的酥脆口感。香苗稍微将视线移开锅子,往右后方望去,在那里的是父亲和丈夫的照片,因为油污而显得肮脏的照片中,两人正在微笑,让她觉得他们似乎是在说「相信自己吧」。香苗有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点头呢,不论如何当她的脸庞再度转回锅子时,脸上蕴含自然涌现的自信,而那样的香苗,双眼不久后便开始闪耀光芒,那是属于专业料理人双眼的光辉。她以敏捷的动作,那动作和稍稍开始发福的身躯完全不搭调就是了,一边伸手拿起胡椒瓶激烈摇晃后,将锅子离火,再一股脑将其中料理倒到碗公里的白饭上。就在那一瞬间,白饭和鸡蛋以及炸鸡融为一体,产生热腾腾的香甜气味。香苗紧张地将那至高无上的料理——炸鸡丼放到世古口三郎的面前。

「来,请用。」

彷佛理所当然似地被端出去的是,脸盆大小的特大炸鸡丼。

世古口三郎同样是理所当然似地「唔」一声点点头。

「喔,看起来真好吃。」

香苗刚刚正忙着清扫店面的儿子,二十八岁的樱井太郎屏息凝视两人的互动,外人可能无法察觉,不过店内如今正弥漫紧张气氛。女儿雪菜嘴里嚷着「我问你喔」跑过来撒娇,太郎只是沉默地将那小小的身躯搂近腿边。雪菜她什么都不懂,一头雾水地凝视紧张的父亲。

世古口三郎拿起免洗筷,被他一拿到手上,一般免洗筷看起来简直就像牙签。他啪擦一声分开免洗筷,三郎皱起脸庞,因为免洗筷没能整整齐齐地从正中央分开。年龄七十八、一路走过与美国的战争、与进驻军队的黑市交易、与黑道勾结的土木建筑业者之间的利益纠纷……等各种苦难,深刻品尝人生酸甜苦辣的三郎,至今还是搞不太清楚分开免洗筷的方法。

重新整理心情后,三郎右手拿着分得歪歪的免洗筷,左手端着碗公,屈身以巨大的鼻腔深深吸进炸鸡丼的气味。香苗以及太郎见状屏息以待,而雪菜只是茫然想着那个纸鹤要怎么折呢。接着,三郎将筷子插进碗公,就那样直接将炸鸡和鸡蛋以及白饭一并扒进嘴里。咀嚼、再咀嚼,然后再度咀嚼,店内的紧张随着他嘴巴的动作逐渐高涨,就连和香苗拥有类似的傻大姊个性的雪菜都感觉到情况非比寻常,圆滚滚的双眼也瞪得老大。

约莫七秒后。

「唔,好吃。」

三郎的鼻子似乎很满足地喷出大量气息。

「和妳父亲的味道一模一样,香苗。」

当他这么一说,店内的紧张彻底溶解消逝。

毕竟这位长辈,是唯一从香苗的父亲那一代开始就持续光顾满腹亭的人,时至今日,知道父亲味道的人也只剩下这位世古口三郎了。对于唯一所愿就是守护父亲味道的香苗而言,他的舌头就等同于神喻。

香苗不自觉地笑了。

「来,快吃吧!」

「嗯,这酱汁真棒。」

「是吗?」

「嗯,和妳父亲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看,也有放很多肉吧!」

「嗯,真是柔软。」

太郎在店外将女儿高高抱起,雪菜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还是觉得很开心,如果可以把纸鹤好好折出来,大概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她脑袋里一边想着这些事情。

「吃饱了。」

把炸鸡丼吃到一粒米都不剩的世古口三郎,这么说完后,将脸盆大小的碗公放到柜台上。

「很好吃喔,香苗。」

「您太客气了,只是粗茶淡饭。」

嘴里虽然这么说,香苗脸上却闪耀着光辉。

「话说回来,世古口先生,『神』今年也到这里来了。」

「喔,是吗,我也是要来跟妳提这件事的。」

「啊呀,世古口先生也遇上了吗?」

「这个伤就是最好的证据了,我在电车上吃便当的时候,对方突然就一拳挥过来呢!」

世古口三郎脸颊上贴着一张很大的OK绷。

「『神』他还是老样子呢!」

「还真是一点部没变。」

「今年的夏天也到了呀!」

「夏天来了耶!」

「是个炎热的夏天。」

「真的。」

「都已经五十八年了。」

「有这么久了吗?」

两人一边进行简直像是痴呆老人的对话,莫名地却似乎很开心。

6

兄长您可知「活路死中求」这句话呢?勇二郎如今正深切思索即便剑豪宫本武藏都相当钟爱的这句话,此外也有所谓「必死」的说法,从字面解释意为「必定要死」。正如兄长您曾几何时遗留下的话语一般,若无觉悟便难成事,不,正因为做好面对死亡之觉悟,这才得以成事。若心中一隅对于求生仍存有一丝一毫依恋,那么任何事都只能半途而废。不,兄长,恳切期盼切勿因此产生误解,勇二郎此言绝非抱怨,亦非借口,只是对之前本身觉悟稍嫌不足感到懊恼不已。

此番迎战,敌人实在是令人畏惧之对手。

勇二郎满腔斗志,怀抱着且看强敌能变出什么花样来之气魄,二话不说深入敌营。但是店中只有一名老妪,敌人竟敢如此小看本人勇二郎,实在让人义愤填膺,吾望了一眼墙上沾满油污之菜单,如此告知:

「我要广岛风的。」

毕竟,广岛接近兄长之前曾居住之江田岛,只要一回想起此事,勇二郎胸口便涌现强烈炙热,尚未深思便如此脱口而出。只因兄长魂魄如今仍长伴吾人左右呀。

老妪定神凝视勇二郎脸庞,这么说:

「很难喔,广岛。」

原来如此,若非兄长一般之英才,实难进入江田岛之上官学校就读,遑论仅有一副魁梧身材之勇二郎更是不可能。然而,这点却被素未谋面之老妪一语道破,对本人之侮辱,莫此为甚!

但是,老妪更进一步说:

「看你坐在桌边,是想自己来啰?」

想当然耳,吾人如此说道:

「明知此身恐战,毫无畏惧大和魂。」

哼,老妪以鼻子哼声。

「就是要试试看啰!」

好不容易,不可思议的东西被送了出来,盘子上放着堆积如山的高丽菜以及中华面,外加一个容器装着溶有面粉的水,老妪随后便在不知所措的勇二郎面前,直接将双手按在铁板之上。

「要将面糊摊到差不多这样宽喔!」

这是多么骇人之老妪呀!即便双手在滚烫铁板上发出滋滋声响,也丝毫不以为意,简直像是无关痛痒一般!

此为挑战……果真是挑战……

勇二郎当然有所察觉,老妪此举只为重挫勇二郎信心。

岂有认输之理,大和男儿就在此处,遭受挑战必定奋勇迎战,怀抱击溃敌方之精神。自己也按了上去,如同老妪一般将手按到铁板之上。

但是!

但是!

但是!

铁板竟然果真被烧得滚烫,炙热自掌心传来,滚烫气势几乎瞬间直冲脑门。即便企图极力忍耐,脚底却顿时如下万火蚁乱窜,心底持续说服自己「绝不能输」,猛然回神双手已自铁板移开,徒留茫然瘫坐于食台旁勇二郎身影……

兄长,伊势实为骇人之处。为魔窟是也。

实难料想天照大神光辉脚下,竟存在如此场所。

事到如今,必须奋起反击,否则男子汉大丈夫之颜面何存,吾人意欲再度一探满腹亭。

吾人已怀抱必死决心。

为求明志,在此留下辞世遗言。

辞世遗言——欲问何谓敷岛(日本别称)大和心,朝日飘香炸鸡丼(注:仿日著名古学者本居宣长所做和歌,原文为「欲问何谓敷岛大和心,朝日飘香山樱花」)

7

时光缓缓流逝,同时以季节的形式将此事实展现于我们眼前。迟来的夏天似乎想弥补之前延宕的那些日子,持续使尽浑身解数,让酷热气温连续数日突破三十三度高温。话虽如此,一旦夕阳西斜,空气中又开始飘荡秋天的气息,暑假也已经迈入最后尾声。尚未完成的作业到了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开始频频在脑海中闪现,我为了忘记这些烦恼总会全心投入其它事物,结果有时也会陷入作业越积越多的恶性循环中。

「怎么办啊啊啊~~!写不完呀~~!」

我看不出一个礼拜,马上就会发出这样的惨叫了吧。

唉,即使明白也完全不会有任何进展的才叫做「作业」,而诸如此类的体验会为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教训呢……完全无法从中汲取教训也是必然之理。

夏季讲习的最后一天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来临。

「大家或许因为还是二年级,所以还很悠闲从容,但是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用功读书』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得靠日积月累,如果一年后再来着急就太晚啰。一步一步慢慢来也没关系,总之要请大家事先做好准备。」

麻理子老师在课程最后,以这番听来格外有道理的话做为结论。

自从惹毛麻理子老师那一天之后,我就没再和她说过半句话,麻理子老师很明显在躲我,这么一来我也觉得尴尬,眼神自然而然也会避免和她接触。

虽然觉得心里总有牵挂,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谢谢老师!」

这么说完后,同班仅仅一个月的同学纷纷走出教室。而麻理子老师则站在教室门口,对离开的学生说:

「加油喔!」

或是——

「可别松懈喔!」

又或是——

「我看你还是稍微放松一点比较好耶!」

诸如此类半开玩笑的话语。

我总不能老是赖在教室里,后来终于也往出口走去。

「谢谢老师。」

我姑且说出这句妥当的话来。

刚刚还一脸笑瞇瞇的麻理子老师,顿时变得面无表情。

「辛苦了。」

就这么一句话。

唉,就是这么一回事……

走出教室的我,缓缓步下犹如蒸笼般的住商混合大楼阶梯,每当下楼梯的脚步稍一用力,阶梯上浮起的亚麻油毡就会发出噗嗤一声的沉闷声响,这里随处可见来补习班上课的学生在烦闷焦躁之余,胡乱写下的涂鸦。

「绝对合格。」

能做到就太好了。

「绝对落榜。」

哇……

「米诺克斯最棒!」

米诺克斯?

「我们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升学考试这种毫无意义的状况中呢?这是种阴谋,是政府执政党企图逐步腐蚀我们的『青年收编计划』的一环。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共同斗争、坚决粉碎日帝资本家这样的诡计。」

三十七分。

「被女人甩了,好难过。」

活该、活该倒霉。

「活该、活该倒霉。」

这种东西也不用写出来嘛。

意识漫无目的地飘游,缓缓流逝,然后最后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剩才好,根本就无所谓,和这些涂鸦一样。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沮丧失意。不过是和补习班老师发生龃龉罢了,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算得了什么啊!

我走在铁轨旁,脏兮兮的列车一如往常地扬起掺杂尘埃以及油臭的气味,一边在铁轨上奔驰。一旁不知名的花朵摇曳生姿,洒落的阳光看来几乎像是黄色,远去的列车背影融入在酷热下隐约浮动的景物中,感觉似梦似幻,在那前方有个陌生的世界,如同只存在于电视中……

「戎崎同学。」

声音来自每次必经的那座天桥前方。

一回头,就看到麻理子老师拚命冲向这边的娇小身影。

「呼。」

她停在我面前,吐了口气。

她似乎是从补习班一路跑到这里,圆圆的额头上挂着一颗颗闪耀的汗珠。

我吃惊地问:

「怎么了?」

「我还是无法释怀。」

麻理子老师直接了当地说。

「释怀……」

「就这么放着不管,心里总是刺刺的,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所以来谈谈吧,只要聊开了,就一定能够明白的。」

热血麻理子老师果然还是热血沸腾。

烈日当头还站在户外讲话简直就是找死,所以我想了一会儿,最后便朝满腹亭走去。满腹亭在这种时间应该都满空的,一方面肚子也饿了,最重要的还是我觉得与其要在咖啡厅和她面对面,不如在那种定食店多少也比较自在。

今天的满腹亭里有个像小学生的小女孩。

「请进。」

她说着,为我们送了三次水。

麻理子老师望着一整排共六杯水,不可思议地说:

「这是……这家店本来就有的服务吗?」

我实在是一头雾水,也歪着头。

「好像只有这次是这样,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样。」

「你常来这里吗?」

「嗯,常来。」

「喔,还真像男生喜欢的地方,女生很少来这吧。」

「也对,我都没看过。」

「女生呢,喜欢的是整洁漂亮的地方,份量或味道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气氛如果不太好,就绝对不行。要是把女朋友带来这种地方,很快就会被甩掉的。」

这该不会是对于我带她到这来的抱怨吧……又或是衷心想给我忠告呢……?

当我正在想这些事情时——

「欢迎光临。」

大婶的声音从柜台那边响起。

似乎有新顾客上门。

可是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只想着如何突破眼前困境。

毕竟,光是要和这个热血麻理子老师打交道,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被烧伤呢。

「戎崎同学,你觉得我很烦吗?」

哇,突然就是一记直球。

我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老实回答:

「有一点……」

「我就知道。可是我是因为担心戎崎同学,所以才会跟你说这么多的喔。我每次一看到你,就会觉得不安,总觉得你遇到事情满脑子总是先顾虑东顾虑西的,双脚却动也不动,那样可是会摔跤撞到头死掉的耶!」

「喔……」

「可是你为何却离我越来越远?我讲得越多,那些话就更传达不出去。之前我当家庭老师教的孩子也是这种感觉,最后只好被迫辞职,所以这一定是我的错,不是戎崎同学的问题。」

怎么搞得、怎么搞得?为什么变成在说这些啊?

「我呢,一直都想当老师,所以才会去念教育学系。课程也都会乖乖去上,还跑去当家庭老师或补习班老师好为将来铺路,努力学习现在孩子的感受,还有相处之道。可是,却一点都不顺利……我是不是不适合当老师啊?是不是不行啊?」

她虽然使用问句的形式,却不是在问我。

笨蛋如我至少也明白。

然后,麻理子老师陷入沉默。

我们面前的炸鸡丼,在两人都没开动的情况下逐渐冷却。

(拥有梦想也很累人耶……)

不一定努力就能达成。

因为重要的不是努力,而是正确地努力。

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面对像这样丧失自信的大人,虽然一直思索要跟她说什么才好,却完全想不到什么好词句。不,其实多少也有想到,可是我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感觉上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听起来也会假假的。

而且,我没有梦想。

不论麻理子老师问我多少次,我都答不出来。

这种人说出的话,能有什么意义?

一回神,我也深深低头,莫名地总觉得很窝囊。麻理子老师啊,麻理子老师就这样保持热血沸腾的样子就好了,那样子还比较适合妳呢。当然啰,觉得妳那样子很烦的家伙或许不少,但相对的也会有人觉得开心吧……

我抬起头。

麻理子老师也抬起头。

「啊——」

然后,同时发出声音。

刚刚都没发现,不过店内似乎发生异状。我们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而不远处的柜台座位坐着一位老爷爷,那个老爷爷竟然正在和一碗特大炸鸡丼奋斗中。

当然,那实在不是咽得下去的份量。

即便如此,老爷爷还是以惊人气势持续将白饭、鸡蛋和炸鸡塞到嘴里,只见他将筷子插进碗公,一股脑地扒起饭,然后将其送进嘴里。看他连一半都还没送进嘴里,那些饭就已经掉得到处都是,还黏在嘴巴四周。但是,老爷爷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再度重复相同的动作。

实在是诡异的光景。

我和麻理子老师都忘记说话,只管专注盯着眼前情景,老爷爷吓人的奋斗没完没了地持续进行,吃了又吃、吃了又吃、持续吃个不停。他的筷子从未停过,让人几乎难以置信的气势。但是对手可是特大炸鸡丼,就连那个司想吃完都备感艰辛的一碗,所以不到五分钟,老爷爷的节奏开始慢了下来。征兆就是他咀嚼的次数增加了,因为即便塞进嘴里也吞不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发现这样下去不可能吃完,老爷爷还是勉为其难地将饭塞进嘴里,大概想一鼓作气吧。但是,这样也不能改变东西吞不下去的事实,只是让一张嘴逐渐被塞满膨胀罢了。

会吐出来的……!

不只是我,在店内的所有人应该都这么想。但是,老爷爷用双手捂住嘴巴,勉强自己的下巴不断活动,最后终于吞了下去。然后,又再度将白饭、炸鸡和鸡蛋塞进嘴里。

「喂,喂,戎崎同学。」

麻理子老师语带沙哑。

「不觉得满厉害的吗?」

「是……是啊。」

「这样吃不会突然暴毙吗?」

「我也不知道,啊……」

「怎么了?」

「我之前看过那个老爷爷,应该是在这里和随意烧店没错……」

啊~麻理子老师一瞬间发出惨叫。老爷爷似乎到了极限,只见他脸部涨红,是真的、真的完全涨红。他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手部频频颤动,筷子从指尖滑落,臀部也从椅子浮起……

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迅雷不及掩耳,快到甚至是事后才终于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才看到大婶以惊人气势迅速从柜台冲出来,旋即便使出强劲力道,以手掌猛拍老爷爷背部。在那同时,哽在老爷爷喉咙里的炸鸡块咻地一声,和假牙一齐飞出来。

然后,老爷爷就倒了下去。

之后听麻理子老师说才知道,她当下还以为老爷爷一命呜呼了。

我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我和麻理子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起身,而且伫立于原地动也不动。

「呼,不要紧。」

但是,大婶将手抚上老爷爷胸口后,这么说:

「今年也是好端端地活着呢!」

「今年也是?」

这并非思考过后说出口的问句,只是像只鹦鹉重复人家说过的话语罢了。

大婶点头。

「唉,太好了、太好了。」

大婶看起来非常开心。

此时,麻理子老师跟我说:

「喂,戎崎同学。」

「什么事?」

「你看这个。」

那是一本手册。

似乎是从老爷爷口袋里掉出来的。

那是旧得不能再旧的老古董,皮革封面已经破破烂烂,原本的黑色也完全褪色,变成灰色。

麻理子老师凝视翻开的页面。

我也凑近窥视。

一大堆感觉很奇怪的词句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页面上,用的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汉字,看起来好像是古代人写的。不仅第一人称用「吾人」,还随处可见「玉碎」、「报国」等用词,这个老爷爷是右翼份子吗?

唉,那还好(不,其实也不好啦),更大的问题是内容,该怎么说呢,该说是夸大妄想,还是诡异呢,总之就是支离破碎。

说什么要吃炸鸡丼,报效国家?

什么东西啊!?

麻理子老师的反应有够老实,只见她以手捧头一边说:

「这……是个怪人吧!」

我点头。

「好像是。」

这个老爷爷的脑子肯定接收到什么奇怪的电波……

我才在这么想时,店里的大婶似乎很生气地说:

「别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这个人可是『神』喔!」

「神?」

「他每年都会来这里一次,已经连续五十八年了。」

「所谓的『神』是……?」

完全不了解,怎么可能有什么神嘛!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正当我这么呢喃时,手臂被麻理子老师抓住。

(不是啦,戎崎同学,不是那个意思啦!)

(咦……那……?)

(这位老爷爷好像的确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大家有时候就会把这种人称为『神』你想想嘛,那种人有时不是会稍微比我们天真无邪吗?这样懂吗?)

(大……大概吧。)

这么说起来,之前看过这样的电影。

好像是说有个住在一个小村庄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个疯子,不但说话讲不通,还会把农地弄得乱七八糟,破坏物品,不过却深受村民爱护。像是祭典之类的场合中,还会为那个人设立祭坛,奉献祭品。

麻理子老师所说的,大概就是类似的情况吧。

「这个人呢,叫做勇二郎先生,到战前为止都一直住在伊势。他哥哥不幸战死,就是那种『神风特攻队』的队员。」

大婶有些落寞地说:

「勇二郎先生从那之后就开始变得疯疯癫颠的,他之前和哥哥很亲,所以打击很大吧。他平常都很正常,可是只要一到这样的季节,就会把至今所有事情全都忘掉,记忆也会回到昭和二十年(注:西元一九四五年)……十九岁那时候呢!啊呀,世古口先生……」

「啊,有赶上吗?」

慢条斯理走进店里来的,竟然是司的祖父。

「情况怎么样,香苗?」

「和往年一样呢,勇二郎先生几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今年也是被炸鸡块给哽到了。」

「香苗,我看妳对于拍背这回事也已经驾轻就熟了吧!」

「完全是驾轻就熟了呢,然后,我刚刚也跟这些孩子说了勇二郎先生的事情。」

「喔,是吗?阿勇的哥哥和我是同届同学,叫做慎一,是那种成绩好到可以进帝大的学生。一个城镇好不容易才会出少数几个能进帝大的人材,那也等于保证前途一片光明。毕竟确定可以入学的时候,市长还特地打电报来祝贺呢!」

司的祖父引以为傲地述说,不过声音却突然转为低沉。

「但是,他后来竟然自愿跑去从军,简直愚昧至极。唉,不过正因为是那种个性的人,才会自愿跑去从军吧。你们可别说出去喔,修造……啊,就是这家店的上一任店主,我、修造和慎一从小玩到大,还曾经一起追过这位香苗小姐的母亲呢……」

「唉呀,过去曾有过这样的事呀!」

大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都已经是陈年往事啰!」

司的祖父同样豪爽地哈哈大笑。

「我说裕一,你知道战争吗?」

虽然这世上现在还是有无数战争,可是即便是我这种笨蛋也知道司的祖父并不是指这个。

「唔,您是说太平洋战争吗?」

「嗯,也曾有过那样的时代,不过那些事情就算你们不知道也无所谓吧。来,那本手册借我看看。」

「啊,是。」

麻理子老师感觉上有些慌乱地递出手册,司的祖父一接下就啪啦趴啦地开始翻阅,一边发出「喔~」的声音后,摊开一张夹在手册最后一页的破烂纸张。

「这是慎一的字迹。」

纸上写的是和刚刚类似的文体,不过字迹却不太一样。

我和麻理子老师脸凑在一起,阅读那篇文章。

「这是……遗书吗?」

麻理子老师呢喃般地说。

司的祖父点点头。

「当时,大家在出征前都会留下这种东西。」

麻理子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数度眨眼。

「这样啊……」

声音末了转为沙哑。

我读完后,望向倒在那边的老爷爷,虽然比不上司的祖父,体格也相当结实硬朗。但是,当他浑身无力倒在那里的此时此刻,早已打回原形,变成和实际年龄相符合的样子。不但整张脸皱巴巴,到处都是老人斑,手部关节简直像是木根,双手指尖也都有些变形。一定是长年在类似工厂的地方工作吧,我有个当机械工人的叔父也有这样的手。

那封遗书还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位穿军服的青年。

那个年轻人,五十年前驾着小飞机冲撞敌舰的年轻人,满脸稚气地笑着。

(真是败给他了……)

我望着脏污的造型人偶气球,这么想。

8

天桥下的列车发出喀当喀当声响,一边往前驶去,傍晚的空气混合着油臭以及尘埃的气味。即便夕阳西沉,天空还是蓝蓝的,只剩东边天空稍微有些发白。白天炙人的炎热仍留存于空气以及大地中,那样的热气让人频频冒汗。

「战争啊——」

近在身旁的麻理子老师呢喃般地说:

「戎崎同学,你觉得有真实感吗?」

我整张脸靠在扶手上直接摇头。

「那种事情,哪会有什么真实感。」

铁制扶手整天曝晒在太阳之下,靠在上头的下巴因此觉得有点烫。

麻理子老师再度呢喃般地说:

「还真的没有呢!」

「真的没有。」

「可是,以前的人就是怀着那种想法去打战的。总觉得好像很厉害,又好像很蠢。」

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像那样子自寻死路,虽然厉害却也很蠢。的确,为了什么去以身相殉的行为或许很美,不过正因此也同时存在滑稽的一面。或许,那种事情根本就是无可奈何的吧。

我试着回想那封执拗、美丽同时滑稽的遗书。

炎热暑气与日俱增,双亲大人别来无恙?数度接获来信却未能回信,实在抱歉。如今总算能够回信说明,实因本队已决定出击,在反复密集训练的情况下无法收取来信。慎一方才一口气读完在此期间累积之来信,如今才得以提笔回信。不过,这也成为慎一的最后一封信,不久后将于靖国迎接二十岁的夏天,因为自己将以光荣之特攻队身分出击。

父亲大人,慎一将遵从嘱咐为君为国鞠躬尽瘁,敬请为此感到欣喜。母亲大人,慎一已遵从嘱咐,向来敬**、酒类以及女色而远之。酒类的话,方才长官大人让慎一喝过,其实也不是多好喝。是否要多喝一点,才能领略个中美味呢?至于**以及女色,似乎此生已经无缘一窥究竟了。勇二郎,请牢记我们一起捕抓甲虫的往事。

敌人已经逼近眼前,自己若不投身战役,不论国家、父亲、母亲还有勇二郎也将一并毁灭,此身若能代为一死,心中了无遗憾。慎一胸怀见敌必杀之精神,必定撞沉敌方空母。

明年春天,靖国将绽放无数樱花,于绽放之樱花中,有一朵便是本人慎一。若逢樱花绽放之际,即便劳烦也盼务必前来靖国,慎一孤身一人深感寂寥,只求得见父亲大人及母亲大人慈颜。

永别了,父亲大人。

永别了,母亲大人。

永别了,勇二郎。

要做个好孩子,承欢父亲大人及母亲大人膝下。

昭和二十年七月十四日慎一

真是败给他了。

叫人怎么办才好呢?

不能把他当作笑话,也无法因此觉得感动。不对,干脆大笑出声或许还比较好吧。

不过,果然遗是有人觉得感动。

「唉,不过,我会加油的喔。」

麻理子老师没头没脑地如此宣言。

「嗯,我会加油的。」

「加油是……是指当老师那回事吗?」

「看过刚刚那封遗书后,就开始觉得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哇,不愧是热血的麻理子老师……

我的话,该怎么说,就不那么觉得。而是更为复杂,或者该说是微妙的情绪,也许比较接近迷惑吧。

我很明白有人会产生像麻理子老师一样的想法。

可以理解。

不过,总有种和那想法不同的感觉,可是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或怎样的不同,也无法以言语形容就是了。说不定是因为早已失去纯真的现代年轻人……也就是我,正竭尽所能地想要逃离各种事情吧。

总之,我并不像麻理子老师一样那么想。

……正当我满脑子想着这些时;!

「喂,这算是种廉价的忧伤吗?」

听到麻理子老师这么问,吓了我一跳。

「即使是,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吗?」

「或许吧,只要可以因此产生拚劲,怎么样都好吧!」

我说出这番最为适当的答案,麻理子老师还是很开心地笑了。

「说得也是。谢谢你,戎崎同学。」

麻理子老师的脸庞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中,闪耀着红色的光芒,看着麻理子老师那样的神情,也开始觉得或许就这样也好。是的,只要可以因此产生拚劲,怎么样都好吧……

那时候,我们眼前飞过一只色彩模糊的蜻蜓,我们持续凝望那只蜻蜓,蜻蜓彷佛失去可以去的地方,有那么好一会儿就在我们身边一圈圈地飞翔。

「就快到秋天了耶。」

听我一呢喃。

「对啊。」

麻理子老师点头。

「夏天结束了呢。」

才看到蜻蜓流畅地划过天空,不久后便朝斜阳的方向飞去,那渗着红光的身影,看来隐约像架飞机。像架只储存单程燃油,始终漫无目的飞翔的飞机,同时也有点像掉落在地面的蝉。

「戎崎同学,你有梦吗?」

麻理子老师刻意作弄似地,同时信心十足地问。

「我想交个女朋友。」

我苦笑着回答,一半玩笑,一半认真。不,是六成认真……大概是七成吧。

麻理子老师非常一本正经地问我:

「你有喜欢的女生啰?」

「……不是啦,没有。」

「那是有目标啰?像是有可能当自己女朋友的女生之类的?」

「……不是啦,也没有。」

麻理子老师的双眼瞇得好,细,简直像司的眼睛一样。

「总觉得有点不纯洁耶。」

「有什么关系嘛,不纯洁就不纯洁。」

反正十七岁的少年就像是每天把不纯洁穿在身上到处走一样。

「最好是可爱的女生,要那种可爱到不行的。」

「个性呢?」

「只要长得可爱,不管什么个性都可以原谅。」

「任性得不得了也行?」

「当然。」

「现在是这么说,如果真让你碰到,搞不好会后悔喔!」

「不会,我还是会原谅她,如果可爱的话。」

「戎崎同学,你果然很不纯洁耶!」

麻理子老师说着,可爱的双颊又鼓了起来。

还真是个热血沸腾的人呢。

说我不纯洁?

谁管妳啊。

对吧?

来尽情谈场快乐的恋爱吧,手牵着手在城镇中散步吧,然后也来接吻或什么的吧。

我暗地里,不纯洁地想着这些事。

在蜻蜓遨翔的天空之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