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1 / 2)

仰望半月之空 桥本纺 22335 字 2019-09-28

 市立若叶医院事务局极机密数据三十八号

**骚动始末记

严禁携出严禁阅览

曾撼动市立若叶医院之大事件的经过始末记录于此。此事件原本理应埋藏于若叶医院的黑暗历史之中,然而为了在悠远历史洪流缓缓流过后,帮助后世更加贤明之众人进一步深思,并作为历史之反省,特此提笔,流传后世。此外,本文件将以事务局文件柜保管,严格且慎重秘密藏于机密文件用小型保险箱中,禁止携出以及阅览。

那一天,多田吉藏一如往常地热情又充满活力。年龄七十三,身体虽然已经完全衰老,内心却保持在十多岁的青春年华。

「啊~啊啊啊啊!多田先生,你摸我屁股!」

正因为如此,年轻护士的惨叫声——今天依旧——响彻医院内部。

呵、呵、呵,多田吉藏笑了。

「啊呀,真是过意不去啊,小春菜。人只要一上了年纪,妳看,手有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自己动起来呢!都是风湿这个毛病害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实在过意不去呀!」

「啊,那就没办法了。风湿,会痛吗?」

吉冈春菜,二十一岁,是刚取得护士执照,到这里上班的菜鸟。对于医院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病人到底有多任性,全都还一无所知。她的心灵洁白澄澈,双眼燃烧着理想的火光,当然也想象不到眼前的老人根本就是精心瞄准后,才伸出咸猪手袭臀。

「好痛喔!」

多田吉藏十分刻意地咕哝着。

「如果有人能帮我揉揉,就可以好过一点啰!」

「我来帮你揉。」

「不用、不用,小春菜也很忙吧!」

「我来帮你揉吧,来,这边怎么样?」

「喔,爽啊……不、不、不,是疼痛慢慢消失了呢!」

还是年轻美眉好,如果是像谷崎亚希子那种中坚阶层,轻则敷衍了事,严重时还会猛然从头上拍过来。唉,不过那样也有那样的乐趣就是了。

「多田先生,你要长命百岁喔!」

这话还真值得赞扬啊!多田吉藏似乎很满足地笑了。

「是啊,如果能再帮我多揉一下子,就可以长命百岁啰!」

「我来帮你按按肩膀吧?」

「好啊,那也好。」

年轻女孩的手温柔地为自己按摩肩部,极乐世界、至高幸福,所谓的人间天堂就是指这个吧。多田吉藏陶醉地闭上双眼,一边想,还不能死呢,人啊,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所谓的「极乐世界」就在这个人世间。

「喔,那里好舒服喔!」

「这里吗?」

「唔,天堂啊。」

隔壁病房居住着一个姓多田的老爷爷,说他是「居住」还真是名副其实,毕竟听说已经在医院待了快十年。所以与其说「住院」,不如用「居住」这样的表现比较贴切。那间病房的房门如今正开着,从走廊上可以看到多田先生坐在床上的身影,多田先生背后站着一位年轻护士,正温柔地为他按摩衰老的背部。看到这样无我奉献的女孩身影,其它人可能会觉得感动万分,但是对我而言却有不一样的解读。

「又来这一套。」

我站在走廊上这么呢喃。

「多田先生,你还真厉害。」

半是愕然,半是感佩……啊,可能还有一点点羡慕吧。我没办法做到像他那样,真厉害。

「嗯,怎么啦?」

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一回头,亚希子小姐就站在那里。

她是个外表看起来十分盛气凌人的护士,实际上也很盛气凌人,或许该说是恐怖得要命。之前被她逮到偷溜出医院的时候,不仅被罚跪在寒冷走廊上一个小时,脑袋瓜子还被拖鞋(鞋底)啪唏啪唏地打了大概二十下。

唉,不过不是坏人就是了。有时候也对我很好呢。

「妳看,那个。」

我说着,指向多田先生。

亚希子小姐的声音转为低沉:

「又来这一套,色老头。」

「每次只要有年轻护士进来,多田先生就一定会使出这一招耶!」

「受不了,还真有他的。每次这样搞,都不会腻的喔!」

「大概不会腻吧!」

「春菜还是个菜鸟,所以才会被骗,以为多田先生是个正经的老爷爷。受不了耶,真是的。」

亚希子小姐搔着头,迅速走进多田先生的病房。

「喂,色老头。」

那个……亚希子小姐,那虽然是再正确不过的称呼,但是一位护士竟然叫患者「色老头」应该不妥吧……

但是,多田先生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些,反而很开朗地笑了。

「喔,亚希子亲亲呀!」

只是或许,我觉得多田先生是喜欢亚希子小姐的,不是啦,当然不是倾慕、爱情的那种「喜欢」,感觉上就像是投缘吧。他只要一看到亚希子小姐,总会真的像是很开心地显露笑容嘛。

「老头子,不要每次都给我搞这种闹剧啦!」

「妳这是在说什么呢?」

「呋,还装傻。」

「老头子我都不知道妳在说什么呢!」

两人之间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重复上演的戏码,说让人会心一笑嘛,倒也有那种感觉……不过,我看根本就没这种事吧。

「学姊,怎么了?」

菜鸟护士不可思议地问。

亚希子皱着一张脸说:

「我跟妳说,春菜,妳对住院患者好是没问题啦,嗯,我还希望妳别忘记这样的心情呢。可是,这世上就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例如说会装病的色老头、老是偷摸人家屁股的色老头、或是暗地私藏的A书堆积如山的色老头……」

「妳……妳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呢,亚希子亲亲。」

就连多田先生也开始慌了手脚。

亚希子小姐的双眼此时闪耀出光辉。

「春菜,妳看这个!这就是大人的污秽喔!」

亚希子一边大叫,随即从床底下拖出纸箱。

从我所站之处,也能清楚看见塞在里头的东西,那是大量的,简直就是满溢而出的A书。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是构图「强烈」的洋书,金发大姊姊摆出不堪入目的姿态。喔,好猛啊,但是更猛的不仅如此。亚希子小姐又陆续拖出好几个纸箱,不论哪一个纸箱部塞满A书,数量到底有多少呢?我不自觉地伸长脖子,定神凝视书籍封面,那就是传说中的多田收藏啊。太猛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到底有多少本呀?我看不止一、两百本吧,一千本?两千本?不,更多吧。

插图104

菜鸟护士发出惨叫声。

「啊啊啊啊!多田先生……多田先生太肮脏了!」

然后,狂奔逃离。

多田先生对着她的背影伸出手。

「啊啊啊,小春菜呀……我的小妖精……」

亚希子小姐露出稍显惊愕的神情。

「不愧是出身女校,免疫力完全是零嘛。」

「春菜小姐是出身女校的喔?」

唔,我其实根本就不想问这些事,只是假装跟亚希子小姐攀谈,借机进入病房罢了。走近一看,多田收藏还真是壮观,亏他能收集到这么多。

哇,太猛了。说真的好掹喔。

不知道可不可以把其中的一、两本带走……

不经意抬头,视线与亚希子小姐对上,她以细到不能再细的双眼看着我。哇,一边咂舌。

「喂,色小鬼!谁说可以进来的啊?给我出去!」

「啊!妳也不用踢人嘛!好痛、好痛、好痛!」

「给我出去!受不了耶,所以说男人全都是这副德行!」

「拜托不要踢我啦!」

即便我如此大喊,最后还是被踹出病房。

呜,好想再多看一眼喔,多田收藏……

这是理所当然的一天,一再重复上演的日常生活。不论是老人偷摸菜鸟护士的屁股、前太妹护士踹倒少年,或是少年大呼小叫,那些事情本身都只是平凡的现实。来临、过去,然后再度来临……那些毫无终点的重复正是所谓的日常生活吧。但是,大规模的战乱、混乱,抑或是浑沌,也大多源自于平凡的现实。一发枪声,有时就能够夺走数百万人的生命。,蝴蝶振翅,有时就能够成为巨大台风的起源。,男孩小小的勇气,有时就能够彻底改变一个女孩的人生。幸运与不幸、光与影、希望与绝望,决定两者的分界其实仅在些微之差。总之——这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的一幕,正是不久后严重撼动市立若叶医院的**骚动的开端。

「院长,我要辞职!」

菜鸟护士春菜冲进院长室。

「我不想再和那么淫秽的患者打交道!」

含泪泣诉的声音甚至带有几分悲壮。

「淫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出声应答的院长,名字叫做东条钢藏,三重县医学界权威。其父为战时的军医总监海军省医务局长,换言之是位晋升至军医最高位的人物,个性严格公正、光明正大、泰然磊落、思虑澄澈、百病不侵……据说直到九十五岁辞世前一天都还持续为患者看病的明治男儿。附带一提,其父绰号「棒一根」,果真就仿佛是个背后插了一根**棒子似的人物。钢藏完全遗传其父性格,不论是在医学界抑或是医院内,都被视为彻头彻尾的耿直死硬派。

春菜一五一十地告知钢藏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说着说着大概是情绪益发激动,双眸甚至浮现闪耀泪光。她激动的声音确实传进钢藏耳朵深处,震撼鼓膜。

「原来如此。」

钢藏静静颔首。

「这样下去不行。」

「是的,神圣的医院将会彻底被污染!不,是已经受到污染了!」

「我的医院正遭受污染。」

如此低喃的钢藏,镜片进射出光芒。

「叫我扔掉吗?」

多田吉藏问。

是的,年轻医师点头。

「这是院长的意思,那个……院长的判断是你的收藏就风纪上而言不妥,那个……也就是,他请你把东西扔掉。」

「到底是为什么啊?」

多田吉藏的病房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多田吉藏这个人一路漫长艰辛的人生毕竟不是白活的,区区小事根本无法让他动摇,动摇的反倒是年龄就像是他孙子辈的年轻医师。

「所以说,要拜托你把东西扔掉。」

「我不要。」

「可是,院长他……」

「老头子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不是啦,就跟你说……」

「老头子我说过不要了。」

对于医师而言,院长就是绝对的支配者。不论是自己的未来、往后的晋升,有时候甚至连婚姻大事都掌握在院长手中。医学界本来就定个彻头彻尾的纵向社会,这些人心里压根儿没有一丝一毫反抗上头的意思。然而,说到底这都只是适用于医师身上的逻辑,对于身为一名住院患者的多田吉藏而言,一点关系都没有。

「总之,请你扔掉就是了。」

惧于院长权威的年轻医师,为了掩饰自己那样的畏惧,刻意以强硬口吻说:

「你如果不主动扔掉,我们就会代为处理。」

他往前踏出一步,那一步必然为病房带来紧张,但是多田老人仍旧不为所动。他只是沉默不语,而那样的沉默明确宣示本身否定的意志,同时凝视年轻医师。

正当那个时候,第三者的声音响起,撼动病房内充满紧张感的气氛。

「给我等一下,你,可是在理解何谓『人权』的情况下,说出刚刚那番话来的?」

该怎么说呢,那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不论是用字遣词或是声音,感觉上都特别有棱有角。

「啊,小林先生。」

年轻医师吓了一跳,这么呢喃。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穿着老土条纹的两截式睡衣的壮年男性,虽然是在住院中,头发却整整齐齐地梳成三七分线,藏在银框眼镜后头的双眼进射出锐利光芒。这人的名字叫做小林喜多二,是住在多田吉藏隔壁病房的糖尿病患者。

「什……什么啊?」

面对突然现身的第三者,医师显得有些胆怯。

趁对方心生动摇之际,小林毫不留情地追击。

「你听好了,那些东西再怎么说都是个人私有物品,此外任何权力对于那样的兴趣都无权置喙。不然的话,那就是检查、是压制。自由与和平正是受到现行和平宪法明令保障的权利,你,去念念宪法前言,如果你了解那部分所阐述的思想,不论如何都不会说出那些话才对。我们坚决拒绝你们的要求,不,是胁迫。」

他那迅速且滔滔不绝的语调逐渐激动起来。

年轻医师无法承受压力,不自觉地后退。

「什么胁迫……有那么夸张吗……:?」

自己也只是来转达院长的命令而已呀。

但是,小林仍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这不是夸张,你自己应该认清事实,医院当局,也就是权威所提出的要求,常常都是一种胁迫。好了,滚回去,给我滚回去。滚,回,去!滚,回,去!滚,回,去!现在就要大声说出我们的心声!滚,回,去!滚,回,去!滚,回,去!」

呼喊口号的声音响彻病房。

这实在是历史的不幸。院长东条钢藏对于军医父亲的尊敬、憧憬、怀念之情不断加深的结果,开始将战时体制化的日本视为某种理想国。他爱读的书籍是宫本武藏所著《五轮书》(注:宫本晚年所著兵法书,亦论及人生哲学,时至今日仍深受现代读者欢迎)。定期订阅的杂志中当然包括军事杂志《丸》、《航空迷》,《历史群像》出太平洋战争特集时也一定购买。自家书房中,以二战零式战机为首,其它诸如九六式舰上战斗机、九六式舰上攻击机、九七式舰上攻击机、九九式舰上轰炸机,还有烈风、天山、流星等二战期间军机的三十分之一缩小模型,全都展开雄壮双翼陈列于架上。他对于言论发表的**同样极度旺盛,屡屡写下「应对国家怀抱崇敬之心」的相关文章,投稿评论性杂志或报纸。另一方面,小林喜多二目前虽担任补习班讲师,约三十年前在大学却位居全共斗(注:一九六八年,日本东京大学以及日本大学因校务资金流向不明以及不当处罚学生等问题引发学生抗议,最后演变成**、反体制的全国性大规模学潮。当时校园中的学运组织称为「全学共斗会议」简称「全共斗」,期间又以一九六九年抗议学生占据东大安田讲堂,与警视厅派出的镇暴机动队对峙的「东大安田讲堂事件」或称「东大安田讲堂攻防战」最具代表性)议长之位,他从早到晚总是沉迷阅读马克斯,对于列宁则是又爱又恨。顺道一提,他喜欢的词句包括「总括检讨」以及「这反有理」,在安田讲堂与机动部队的那场决战中,他是撑到最后遗留在讲堂,持续对着机动部队挥舞木材的真正斗士。他将木材一边挥上挥下,所发出的「放马过来!放马过来!」的叫声,就连日后转向成为保守党政治人物的齐藤某某,都在》我青春岁月的全共斗——那段错误的一切过往(勇春社一九九七年出版)》一书中,如此描述:「手持木材的小林就像是鬼,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喊,即便在事隔二十多年后的今时今日,仍回荡于我的耳中,简直像在苛责我的变节一般。有时,甚至在熟睡的夜里,都会被那骇人的声音惊醒。」

水和油、光和影、右和左,对立排斥之物总是莫名地相互牵引,并引发更强烈的对立排斥。

这是历史的不幸,同时也是必然之理。

「我们~坚决抗议~医院当局的~不当介入~我们彻底要求~医院立刻撤回那种要求~同时道歉~」

透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响彻医院。

我愕然伫立原地。

我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怎样,总之一醒来就发现我病房正前方出现一道以床铺、点滴架和轮椅等素材所搭起的路障,而且路障上还挂着写有「坚决对抗」、「粉碎」、「人民站起来吧」等字样的旗帜。红布加上白字,光看就觉得刺眼,而且那些有棱有角的字体显眼是显眼,却很难读,旗帜倒是立即映入眼帘,可是如果不仔细看还真搞不懂上头写些什么。

拿着扩音器的正是住在隔壁的隔壁病房的小林先生。

小林先生莫明其妙地戴着一顶白色头盔,头盔上和旗帜一样以有棱有角的字体写着「贯彻斗争!」脸上还莫名其妙地罩着一条类似毛巾的东西。唉,就算特地做那种事,还是能一眼看出那人就是小林先生,还有小林先生身上穿的是破旧不堪的两截式睡衣。

院方相关人员惊愕地伫立于那道路障前。

「我们,有权战斗,也有权捍卫,医院当局竟漠视那样的权力,实在应该好好反省,」

唉,吵死人了……怎么会闹成这样啊……

此时,小林先生注意到我。

「喔,戎崎,早安。」

语气顿时转为悠闲和缓。

我一头雾水试着问:

「请问,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斗争,斗争啊。」

「斗……斗争?」

「戎崎呀,我们不斗争是不行的,否则政府那种东西没多久就会开始压榨我们这些人民。你明白吗,戎崎,**不是也说过吗?造反有理啊。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反抗是有理由的。」

「喔。」

「今后肩负日本未来的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世代,请你务必一起加入我们的战线。」

他说的「战线」到底是什么东东啊?是指这道路障吗?

「请问……」

「嗯?」

「我想去上厕所,可以跨越路障吗?」

「那可不行,这么一来不就失去『封锁』的意义了吗?」

「可……可是!都快尿出来了耶!」

毕竟我才刚睡醒,一再累积的东西真的就快漏出来了。啊,话说回来,这路障是要怎么过啊,哇,堆得还真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看那些桌子、点滴架之类的全都紧密交叠,只是推一下是绝对不会倒的,简直就像是拼图。

「真……真的快尿出来了啦!」

在我大叫的同时,其它某人也大叫:

「这位先生,请立刻停止这种荒唐的行为!听好了,你是住院病患!住院病患只要听从我们的指示就好!快把那些污秽的书籍交出来,乖乖回到床上去!区区一个住院病患,竟然敢……」

咦,那个人不是院长吗?话说回来,声音好宏亮喔,简直都能摇撼整间医院了。

或许是因为越讲越激动,院长的词句越来越盛气凌人,简直像是只把患者当成没用的小虫一般。就连凡事无所谓的我也开始觉得火大,院长的确是很了不起没错,可是也没那么了不起吧。人家不是常说「医者仁心」吗,从那些词句中完全感受不到半点儿「仁心」的不只是我,在场所有人一边听:心中焦躁也逐渐升高。

大概也觉得这样下去不妙吧,一旁的年轻医师终于出言制止:

「院……院长,您说得太过火了!」

可是,唉,为时已晚。

不只是我,听到骚动聚集过来的所有患者全都满脸怒容地瞪视院长。

那种话听了怎么会觉得舒服嘛,什么区区住院患者啦,只要乖乖听医师的话就好啦,这摆明就是完全不把患者放在眼里。是觉得身为医师的自己很了不起,患者根本就是矮自己一截啰?

「他说什么把污秽的书籍扔掉,那是怎么一回事?」

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一名住院患者问小林先生,因为对方在路障另一边,所以感觉上像在大声吼叫。

「他们要求把多田先生的收藏处理掉呢!」

他也没有扯着嗓门说话,不过毕竟使用扩音器,那句话顿时响彻院内。

就在那时候,莫名地感到整间医院似乎为之撼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了。

事实上,近处的男性患者全都为之动摇,一时之间还慌了手脚,甚至还有大概三个人闻百张大嘴巴,完全合不起来。

不久后,四处开始传出窃窃私语。

「骗人的吧……竟然要把多田先生的收藏扔掉……」

「怎么这样啊……那明明就是我们的希望寄托呀……」

「根本就是乱来……」

「医院是打算杀了我们吗……」

声音逐渐高涨。

「什么嘛,这要怎么说啊……」

「压迫……」

「没错,这就是压迫……」

「是压迫……太过分了……」

「啊……这是言论压迫……」

所谓的医院是个无聊到爆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中,男性住院患者视为心灵慰藉、绿洲、乐园、未竟梦想一般憧憬的正是多田收藏,那是光辉璀璨的传说。将多田收藏当作废弃物处理掉,换言之等同于抹杀他们的娱乐自由思想信条,不论任何人都对于院方的暴政感到怒火中烧。

周遭四处的声音同时高涨。

「战斗吧!」

「让我们共同捍卫多田收藏!」

「没错!战斗吧!」

其中有些出自本身的觉醒,有些则不然。

「一同捍卫我们的自由!」

「怎么可以把我们的梦想就这么拱手交出去!」

「放手一搏才是武士!」

「喔~!」

「一同捍卫吧!战斗吧!」

所谓的男人,是一种很容易热血沸腾的生物。小时候互相争夺公园攀爬架,长大一点争夺社团主导权,再长大一点就争夺公司霸权,像这样不断重复血债血偿的斗争。只要有三个男人,就会形成派系,那个按钮也会随之被按下,使劲确实地按下。

长久以来曾在无数斗争中打滚的小林不可能错过这样的征兆,只见他把扩音器就定位,以缓慢却出自丹田的声音说:

「滚~回~去!滚~回~去!滚~回~去!」

那声音彷佛催眠术,吸收那群已然气疯的男人发自灵魂的叫声。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男人们持续大叫,双眼布满血丝,高举拳头,瞪视院长,持续大叫。

眼前情势莫名其妙地逐步发展,不知不觉中每个患者已经团结一心,叫嚷声简直像漩涡一般充塞医院,就连隔壁医院大楼也能听到声音。

但是我,此时却泫然欲泣地呢喃:

「那……那个,厕所……要尿出来了……」

怎样都好,总之拜托让我去上厕所吧。

只见小林先生微微一笑,然后递出某种东西。

「就用这个吧!」

那是尿壶。

啊?真的假的?

斗争之幕就此揭开。四处飞散的煽惑传单,连续二十四小时响彻医院的煽惑演说,在各重要关卡筑起的路障,斗争、决然、联合、贯彻、纠弹……那样的词汇充斥院中,当然也少不了激烈的战斗,但是因此也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手相连之感,紧紧包围所有男人。大家在路障中手持木材,怀抱着满溢的热切信念,与同伴讨论何谓正义与真实,重新找回在郁闷社会中忘却的生存价值。他们大鸣大放,身躯因此大为颤抖,同时也获得大大的满足。那里甚至是某种理想国,他们以多田收藏为核心价值,紧密连结。

但是,院方不久后也展开反击。与互相畅谈梦想的斗士不同,权力当局所采用的是极度现实的手段。许多老年患者都非常喜爱甜食,于是院方开始针对该族群大量投入像赤福或七越甜包这类豆沙制品。

也就是实弹攻击。

吉村老人已经做好奋战到底的心理准备。他本身其实并不在乎什么多田收藏……唔,可惜当然是可惜啦……不过,他反倒是因为听到院长那番失礼至极的发言,愤慨之下才会加入战线。

那个吉村老人为了内急而离开路障,指导阶层那些人虽然通令内急时就用目前保有的简易厕所(尿壶&水桶),但是老朽的身躯中已不再存有那样的狂热,所以也只有在内急的时候,会到路障外头去。

「请问,吉村先生,您的身体觉得怎么样呢?」

当他上完厕所走出去时,被护士叫住。

「啊,勉强过得去啦!」

此时,他还有点警戒,再怎么说护士也是拿医院薪水的人。

但是,看她定神凝视自己的双眸,似乎真心在为自己担心,就在那一瞬间,吉村老人稍微卸下心防。啊,自己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竟然怀疑这种天真无邪的女孩,心灵可是会越来越寂寥的,人类还真是狭隘,尽管活到这把年纪,却始终无法顿悟。

吉村老人呼呼笑出声,同时说:

「真是过意不去呀,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会。」

她的脸庞浮现阴霾。

「毕竟吉村先生是怀抱信念,投入这样的事情的。」

「也说不上什么『信念』那么夸张啦!」

「先别说这个了,要吃点赤福吗?」

「可以吗?」

他说这话时有点快,因为在饮食限制之下,医师都告诫他别吃甜食。即便进入路障,他也都乖乖遵照指示,现在却听到护士这么说:

「可以啊,吉村先生您也够辛苦了。」

「真是过意不去呀!」

吉村老人贪婪地吃着对方递出的赤福,他在此刻形同坠入圈套。五分钟后,他便接受护士的劝说,承诺离开路障。

这就是院方毫无梦想、理想、主义或主张,仅止于算计现实与效果的精彩作战,所谓的武器,也就是美色与食欲。光凭这招,首先就有三名斗士脱离战线,而院方还准备继续加强攻势。

在院长室中有两个男人,一位当然是院长钢藏,还有一位是担任他参谋的年轻医师。

「院长,让我们祭出王牌吧!」

年轻医师说。

那句话洋溢着能干菁英的过度自负与傲慢,简直像是指挥大东亚战争的大本营参谋一般。

钢藏脖子一歪——最近逐渐发福,脖子都已经慢慢不见了。

「王牌?」

「是的,朔日麻糬已经到手了。」

赤福本店每月只卖一次的朔日麻糬,由于数量极为稀少,就连伊势居民也都鲜少有机会吃到。过去是仅在八月才会推出的商品,后来在居民的热烈要求之下,才变成在每月一日,也就是朔日贩卖一定数量的当季日式点心,是种甚至几天前就要到场排队的超红商品,也是终极兵器。

「冢田先生~要不要吃朔日麻糬呀?」

护士甜滋滋的声音,诱惑敌方要不要吃甜滋滋的东西。

「好了,别再窝在那种地方了嘛!」

对于内心开始动摇的斗士而言,那听来仿佛是仙女的诱惑。

「很好吃的呦,朔日麻糬。」

的确是很好吃吧,很难得吧,很想吃吧。

于是又有三人败下阵来。

「唔,就连滝川也被瓦解了吗?」

小林先生双臂抱在胸前咕哝,表情颇为认真,虽然那张脸已经完全是中年阿伯疲乏的脸庞,双眼的光辉却宛如年轻小伙子。

「果然,仓促成军的斗士实在软弱,你有什么点子呢?书记。」

「咦?我吗?」

听他好像是在对我说话,让我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