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尚未亮起,驯象所兽门处便接连依次走出八头庞然大物,身后跟着数十匹盛装打扮的骏朗御马。这些庞然大物身披绫罗,背驼珠宝,眨着惺忪睡眼,嘴中低声不满的嚎叫着,显然对于工作安排极为不满。数十个象奴在几个司吏的带领下,尽可能地安抚着贡象们的情绪。这些象奴手中都握着十数株焦黄的野草,一点点地喂食着贡象。这些野草自然就是包元乾家中的马儿燥,象奴们自然是知道安南国有两头凶猛的野象,前几日还担心会不会惊了贡象,让自己驯象所上下受罚。不过昨夜包元乾差人去家中取回的马儿燥,却是让他们大感意外,他们是养象人自然知道马儿燥的功效,纷纷直言没想到应天府竟然有马儿燥生长!陈放与彭戬身为正副千户自然是领头在前,彭戬凑到包元乾身旁,面带虑色悄声道:“包司吏,这能行么?”包元乾笑道:“且放心好了,这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好过没法医,不是么?”彭戬先是点头,旋即又摆手道:“包司吏误会了,我说的不是马儿燥,我是说...”他话未说完便回头看了眼身后驭象的一群象奴,意有所指。包元乾会意,拍了拍彭戬的肩膀道:“彭千户无须多虑,这象奴们对于马儿燥的用法用量还不甚熟悉,什么三喂七捻五断食儿,我想若没有她恐怕还真不行。”“哎,若是蒙混过关便万事大吉。”彭戬轻叹一声,“可若是出了点岔子,这可是欺君之罪!”包元乾笑道:“可事已至此,若是贡象受了惊,想当今圣上好颜面,若在番邦前折了面子想必亦是不轻的罪责。”彭戬知道包元乾是当今圣上颇为看重之人,他虽然不情不愿,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陪他赌一回。若是真出了事儿,便说是包元乾仗着圣宠威逼自己便是。他把退路想好,便也不再多言。浩荡队伍低调地抹黑出了清凉门,他们不往皇宫方向却反倒朝着应天城外的莫愁湖行宫而去。这莫愁湖行宫包元乾上回便来过一次,白日来视野极好还能隐约地看到极远处的湖对岸,如今摸黑前来,方才发现这莫愁湖在黑夜中无边无垠,极为广阔。漆黑的湖水与昏暗的黑夜融为一体,清凉的湖风拂来,霎时便驱散了睡意。忽听乘浪声起,迎面而来便已有艨艟龙舟前来迎接他们,因为大象体型巨大,已不能走廊桥入莫愁湖中,故而他们只得登上龙舟将贡象运往湖心主殿。包元乾与同僚清点完御马贡象,这才最后登上龙舟。他站在龙舟头,黑暗中只听得碧海潮生般,碧波荡漾,似湖似海,朗月倒影其间如海上生明月一般,星光点点,天水相接,星灯繁点,如梦似幻像是在海中飘荡似的。包元乾看着一旁闲暇的一个象奴,这象奴身形瘦小,带着皮帽,衣服笼在他身上显得略微滑稽。被略显凉意的湖风一吹,哆嗦了一下,不由地搓了搓手。他走去道:“有些冷?”那象奴扭头看着包元乾,一张略显稚嫩却清秀无比的脸挤出一丝笑容,“冷倒不是,只是清儿第一次入宫面圣,有些紧张...”这象奴便是清儿混于其中,假扮的。包元乾几个时辰前出于思量,还是决定将清儿混于象奴中,让她领着象奴安稳着贡象的情绪。如今听清儿所言,倒是情理之中,包元乾笑道:“无妨,你无需紧张。也不是让你当殿奏对,象奴只是居于殿外远处照拂贡象,不定连皇帝老儿的面都看不清。当然...他自然也看不清你,你好好地照拂好贡象,须臾便可打卡下班。”“打卡下班?”“哦,就是大功一件的意思。”清儿闻言噗嗤一笑,“包大哥,你怎得嘴中总有些清儿听不懂的词儿?”“有么?”包元乾挠挠头。清儿笑眯了眼,“如何没有?比如你常挂于嘴边的‘标特佛’,包大哥说是赞美姿色的意思。再说那‘路克’,包大哥却说是瞧的意思。这些新鲜词儿清儿闻所未闻,也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包元乾尴尬一笑,轻咳两声圆场道:“确实是方言,不过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在包元乾说话间,只觉得龙舟一顿,身子摇了摇稳住。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岸边儿,心道是靠岸了。他忖度这莫愁湖方圆三四百平方公里,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上回来时兜兜转转也穿了大半个时辰。如今乘船而来,一炷香便能到了这湖心巍峨的重檐庑殿顶的大殿之前。岸上灯火冉冉,甲士林立。宫女太监来来往往,忙碌至极,似乎早已为了接待番邦而来。他们按部就班地卸下贡象御马,驱赶至主殿的两侧长长的廊道中,静待着。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大亮,过了辰时,包元乾才被人从睡梦中摇醒。“包司吏,您快醒醒,该驱象驼宝啦!”包元乾昨夜一夜未睡,打了会儿盹儿迷迷糊糊醒来,引入眼帘的是彭戬的一张大脸,四周传来钟鼓礼乐之声不绝于耳。他靠着墙支棱起来,揉了揉眼睛却见天色早已大亮,贡象御马也在象奴的打理下一丝不苟的准备完毕,清儿正按着法子让象奴们喂食着贡象最后一遍马儿燥。彭戬道:“包司吏,我真佩服您这岿然不动的架势。如此大的事儿,您竟然也能安然入睡。”包元乾尴尬一笑,挠了挠头道:“勿怪勿怪,这困意上来抵挡不住。”他嘴上客套,心中却骂娘,心道自己算是深受面子工程,形式主义的毒害。每次涉及到朝廷大事,皇家典礼总是让他等候许久,折磨死人这才姗姗入场。又是一通钟鸣礼乐传来,朱红色的高耸大门大开,陈放一挥手,彭戬在后呼应,驱赶着象马缓缓步入大殿前的宽阔平台上。包元乾站在象奴们之前缓行,看着如今的湖心岛平台上,早已是朱红色的后毯铺遍,殿宇琼楼挂满了绫罗彩绦,礼部麾下的礼乐衙门早已鼓吹着各式乐器,振聋发聩,好不热闹!殿中早已是文武班列济济一堂,各番邦使者拥作一团,静待着空空如也的龙椅宝座的主人朱棣。驯象所上下按规制将八头贡象,两两相对而置于殿外玉阶之下,御马紧随其后,浩浩荡荡。番邦使者看到如此盛装打扮的巨物,无不多看几眼,暗叹这大明的威严凌人,排场不小。包元乾本是站在象奴前方,却没想到自殿内碎步而来一太监。那太监三十余岁,一脸和煦携着几分阴柔地走到包元乾跟前道:“包司吏,圣上有口谕。您不必站于殿外,还请入殿居于文武臣工之前,请随奴婢来。”这太监包元乾识得,那日畅春阁哭泣最甚者,名叫黄俨,如今是司礼监的掌印。包元乾殿前冒死进谏,对他们司礼监崛起居功甚伟,所以这黄俨对自己尤为客气尊重。包元乾不懂其意,心道又让包爷待在前列,难不成又要为难我?只是他不敢忤逆,还是跟着黄俨入了殿,直直站在了臣工之前。只是他一身沾染象臭味的九品官袍,与臣工们格格不入,纷纷掩鼻轻声抱怨。这些文武臣工如今无不视自己为死敌,杨荣几人就自不必说,包元乾只随意一扫便看到李景隆几人憎恶的眼神直戳他脊梁骨。包元乾倒是无所谓,李景隆几人本就是朝不保夕,自己跟他们混那是陪着他们一起去死才是。只是他方才左右乱看,却看到了薛禄头戴平翅乌纱列于公侯之中。这薛禄上回与自己相谈已有一月,那时他睁眼尚且吃力,没想到他恢复地如此之快,包元乾不由得暗叹张神仙这内家炼丹术真是出神入化!薛禄恢复了往日的英武神采,不以其九品卑鄙,对包元乾含笑点头。包元乾向来是人敬一尺,还人一丈,旋即作揖回礼。对列的列国使臣多认识包元乾这鼎鼎大名的人物,在会同馆大展神威,巧破连环,如今对他还是颇为尊重。也只有刚刚来此的麓川使者与安南国使臣不认得他,只是好奇地看着,心道衣着较之周围如此简朴的人,是如何能位列臣工前列的?“圣上驾到!!”就在殿中议论纷纷之时,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嗓子响起,众人也不顾朱棣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纷纷跪下迎候。“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平身。”众人起身时,只见方才还空空如也的龙椅上,已然端坐着一威风八面,胡髯遒劲的壮汉,一身黄袍曳撒,傲视苍生。包元乾见朱棣端坐于此,却不见常伴其身侧的纪纲,大为好奇。“今日召见诸位臣工,使者,只因有两件大喜之事要与众卿家分享。”朱棣咧嘴一笑,却让人不寒而栗,他缓缓道:“这其一之事,便是安南陈朝荡平内乱遣使朝贡,加之麓川宣慰司不远万里前来,如今的大明藩属可谓是齐聚一堂,此乃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况!”他大手一挥,豪情万丈,朱棣好面,众人皆知,如今算得上万国来朝,他岂能不悦?只是他方才刻意说了安南陈朝,此话一出,安南国使臣几人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有些不遂意,包元乾却伺机看地个真切。朱棣哈哈捋须昂声道:“这第二件事,则是关系我大明朝正统之幸事!”他话音一落,身边的太监便端端地呈来一方盖着黄绸的托盘,举于殿上。朱棣点头示意,太监蓦地掀开黄绸,露出了里间一方略显漆黑的古旧玉玺!朱棣道:“想必诸位臣工也听闻了,这自五代后唐时便失踪不见的秦皇和氏璧玺...如今却天降祥瑞到了应天皇宫之中!”百官见状纷纷交头接耳,似乎都猜测到了一二。他们早在前几月便听闻宫中散出的消息,说是有一方玉玺似为失传五百年的秦皇玺,早已传地沸沸扬扬。朱棣起身取过玉玺,向使者百官露着玺底大字,迷恋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整整五百年了,我汉人的传国玉玺再一次重归汉家,回到了朕的手中。”只见胡广杨荣等人率先一步出列,伏地高呼道:“圣上乃真龙天子,肩挑日月背负星辰,乃是天命正统。正因如此,这才会天人感应使得失传五百载之玉玺重归圣上!”胡广补充道:“正是,论普天之下除了圣上以外,还有哪国哪邦之君王配得此神物?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他们内阁几人揣摩圣意出彩,搬出天人感应率先拍马屁,身后一票文臣纷纷附和。武将也不甘示弱,一片片地跪地庆贺。包元乾跪在地上,心头好笑,忖度这朱棣原来也懂得舆论战,事先散布了几个月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如今传地沸沸扬扬才掏出这块玉玺,便不会那么突兀了。只是什么天降祥瑞,天人感应,那只是托辞罢了,最大的祥瑞应该是包爷拼死带回了这块玉玺,这也是他为何能够取得朱棣信任的绝对基础。没有这块玉玺敲门砖,就算他一肚子坏水再怎么迎合圣意,也难有今日之宠信。群臣马屁声此起彼伏,多为吹捧朱棣的正统性,合法性,他们都是人精,自然挑朱棣愿意听的话来说。而朱棣的目的也非是真摁着这些百官的头承认,而是要借着他们的口去宣扬,让整个应天府,继而整个大明天下都知道失传五百年的玉玺,重归朝廷!他要的是愚民,泱泱众生没有判断力,只会人云亦云。满朝自上而下地传播着新天子朱棣得到天降祥瑞,重获汉人至宝的消息。一旦传到大明各地,便会神乎其神,甚至会出现朱棣单枪匹马斩逆龙取玺的故事。无论如何,广大的百姓便不会再认为他是篡逆之辈,而是真的天人感应之下的真龙天子!这对于朱棣掌握地方府县,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只见百官进贺,使臣道喜,朱棣将玉玺置于托盘上,负手声如洪钟地笑道:“也正因此双喜临门,朕决意择日于这莫愁湖行宫开设百寮宴!届时无论在京百官品阶高低,使臣来自何方皆可直入行宫,与朕同享盛事。共愿天下大治,长乐无极!”“永享盛世,长乐无极!!”百官,使臣山呼行礼,不绝于耳。使臣们个个精神抖擞,听闻有如此盛会,自然是期待地紧。只是在这些洋溢的脸庞中,安南国使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众人祝贺声中,安南使臣走出行礼道:“启奏大明大皇帝,安南国专程进献珠宝千串,山林野象王两头,以表敬意。”包元乾眼神一睨,觉察出了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