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林中似乎更加不可思议,热闹非凡,不管是地上,水中,树木,草丛,都在黑夜中变得开怀和多彩,各种一如头上乌布司的星光闪烁、飞舞、移动,同时还有着各种细微的声音有韵律的响起,甚至没有了昼日的静寂与劣寒。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进山”扁蕾压低了声音。
“真正的闇,其实与昼时一样,自然且纯粹”鱼庭雀的口吻变得平缓许多,“不管是白日的人声鼎沸还是黑夜的自然低语,本来都该是共存的。”
想起夏无踪的变化,扁蕾拉着鱼庭雀放慢了脚步:“你跟他究竟说了什么,怎么突然在这个时候进山?”
“难道你不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吗?”
“我当然想,只是……你发现了什么吗?知道那东西在什么地方了?”
鱼庭雀抿抿唇盯着前方的夏无踪:“他会带我们去的。”
“欸?”扁蕾显然吃惊,原本只是以为是她发现了什么痕迹,但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在繁缕坊,你只是说了最近发生的袭击事件,可他很快就明白你是去向酒子酿询问关于毒的事情,甚至确定了那是什么毒,试想一个与镇上住民只是简单打交道的人,而且分明与酒子酿一样对镇上的人没多余好感的人,怎么可能关心那么多,知道那么详细?除非,他就是与此事有关系,所以见到我们的时候一直都没放松戒备,甚至特意要帮忙随行。”
“那……”扁蕾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盯着不远处的夏无踪,“那你还跟着他进山?不怕有其他意图吗?”
“要解决事情,就不能一味等待事件的发生”鱼庭雀说着眼中渐渐浮现出异样的白光,因为嘴角的弧度,甚至说话时还隐约得见那小虎牙,“我可不喜欢被人套上绳子牵着走,非要说的话,我宁肯找个观望的最佳场所,悠哉的看戏!”
扁蕾不知不觉松开手,眼前这个女子,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似乎都不太准确,平日里看起来不大正经,却总能在别人没注意的地方看见细节,而偏偏正经的时候却又毫不隐晦的表露出自己特有的观念。
要说她是自私的没错,但在这份自私里又多了些东西,不可否认的是,她从骨子里溢出的寒意虽是不经意,却总是像被毒刺猛然刺中一样突兀。
在快要到出时的时候,终于从野林中走出,一路的崎岖蜿蜒向上的道路让几人来到了白翁山中接近中心的地方,顺着类似山脊的道路继续往上,接着再下坡,山坳中一棵巨木歪斜着几乎倒在地面,却并非朽木。
天边已经有了地热斯升起的微光,而迎着升起的方向,可以清晰的看见这棵几乎快要躺在地上的树是一棵巨大的橡木,似乎是因为山体滑坡导致倾倒并露出了大部分的粗壮根系,而根系自然垂落继续朝着土地顽强生长,就在错杂交织的根系缝隙里,有一处破败的人族房屋,只是已经快被各种藤蔓给掩映变得十分隐蔽。
夏无踪此时站在巨木最高的根系顶上,他看向鱼庭雀的目光复杂且冷晦,当天边的光芒更加明亮时,他顺着另一边的根系成功下去,鱼庭雀他们也跟随,只是刚落地,鱼庭雀便示意让扁蕾在外,而自己则拨开垂落的藤蔓走了进去。
这个看起来算是屋子的地方,即使已经因为各种原因变得只剩下零星的框架,甚至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屋顶健在,就连歪斜的墙壁也还剩三面,而透过这些缝隙光芒也得以闯入,渐渐照亮了其实还算偌大空旷的内里,此时夏无踪走到更里面,鱼庭雀跟随之后,绕过残败的木板后,她看见一团裹着黑色皮毛蜷正缩在角落的庞大身躯。
听见她走进来的脚步声,夏无踪伸手转过那身躯后用力撕开黑色的兽皮,露出一张皮肤呈现干枯玫瑰色,且布满倒刺的人脸,这么看也不能完全算是一个正常人。
夏无踪拿出准备好被药浸染的湿布搁置在他的口鼻上,伴随着一阵抽气声响起,因为虞龄香导致昏迷的那人猛地颤抖身体睁开眼,一双一半褐色一半银色的眼睛虽非兽瞳,但同样不是普通人该有的眼睛。
被一把掐住脖子的夏无踪连忙抓住他的双手几乎没有出声用着唇语让对方安静,显然,对方的动作也慢慢变得平静,然后松开了手。
“我叫他眠耳,被发现的时候一直都生活在这片森林里”夏无踪声音平缓的开口,说话间将准备的野果拿出,就像对待家禽一样自然的投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变成这样,也不知道究竟生活了多久,平日里不会轻易袭击进入野林中的人,更不会与任何人接触,本来现在就是特殊的禁林时节,那些家伙擅闯进来铁定是做了让眠耳大怒的事情,得到那种下场也是自找的。”
鱼庭雀环视四周,发现这里虽然已经破败的差不多,可还是残留了一些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尤其是眠耳蜷缩在看似应该是床榻的地方,就连身边的木板上还留下了像小孩子刻过的痕迹,甚至是眠耳身上裹的那件巨大的兽皮因为夏无踪拉开了头部的地方,鱼庭雀也看见了人为缝制留下的线头。
地热斯已经从天边露出头,光芒越渐明亮,忽然眠耳迎着光,眼神呆呆的,却用着双手抓着夏无踪的身子急切的摇晃,着急的模样更像一个孩童,嘴虽然一张一合,可只发出很不自然的声音。
夏无踪转身走向已经不算是窗户的方向伸手用力拉扯掉垂落的藤蔓,山风吹拂,耳畔传来了一阵悦耳的响声,随着夏无踪将所有遮挡的藤蔓都扯掉,一串打磨得剔透润薄的石片从藤蔓中全部露出来,在风的吹动下,碰撞着发出似乐器的声音。
眠耳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就连眼睛也似乎在放空,但却与在林中袭击鱼庭雀时截然不同,即便是这样的一面却令其更接近一个普通且安静的少年,而且是一个被森林抚育遗忘了人族,却是边缘人的存在。
“这里是他曾经的家吧”鱼庭雀在沉默中淡然的开口。
“谁知道呢”夏无踪始终只是敷衍的搭腔。
乞望带着门外的扁蕾此时走了进来,刚现身,眠耳似乎回过神来,与乞望眼神对视后竟一瞬站起身扑向它,此时的乞望也变得非常安静,任由被抱住在地上打滚,见状,扁蕾一脸无措的盯着鱼庭雀。
“你现在见到想见的东西了,不知,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夏无踪转过身,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有这种反应,唇边带着观望的弧度盯着鱼庭雀。
“这倒是我想问你的”鱼庭雀盯着眼前和初生孩童般的两只动物幽幽的开口,“本来打算利用这场突发的骚动给镇子上的人一次教训,连我们也可以顺手给解决掉,但现在情势转变,你接下来还想怎么办?”
夏无踪双眼下意识跳动:“你在说什么我很不明白,即使我与酒子酿跟镇上的人只是简单易物的关系甚至不关心,怎么可能会让眠耳那么做?”
“那我怎么知道是因为什么,每个人的原因和理由都是千奇百怪的,不如,那个起因由你告诉我。”
“我说了,眠耳生长在这里,他做什么不由别人指示,不过,若你想将此事硬栽到我头上,我也无所谓,你连言姬都能说动,我还能怎么办?”
扁蕾微蹙眉头吞咽口水,不觉看向鱼庭雀。
“来到这里,我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件事,至于你,我的重点不在于此”鱼庭雀轻描淡写的将目光从夏无踪身上移开,凝视并打量着眠耳,“我虽说不上聪明,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地方,听了不算少的各种异闻,即使不清楚他的身份是什么,可像他这样特殊的存在也并非初见,能够生长在这样的幽林里,本来就已经算是森林的一份子,他会突然袭击进山的人除了是破了本地禁林时节的规矩外,还因为察觉到了森林的异动,如果不是自然产生的,那就是人为,有人试图冒犯森林,或者说已经开始有所行动,而眠耳的行为,是在警告和保护。”
夏无踪虚缝双眼,渐渐从盯着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不爽之意。
鱼庭雀拿出走时言姬交给自己的纸,阅览后她递给扁蕾,随即看着夏无踪:“你既是采药人,对山里的情况非常熟悉,与眠耳的关系你自己有数,他能察觉到的你也一样早就发现了。言姬告诉我,她从外面行旅来到这里以后从各种渠道听闻了一些事情,应该从很久前开始镇上就时而发生一些事情,截流,扩地,不过这些事对于一个药材大镇来说很正常,而在眠耳这件事发生之前最大的骚动,应该是住在白翁山中的一户人家,家里唯一的孩子不明缘由死在了山沟里,若是因为采药在山中发生任何事都很正常,可偏偏那孩子并不是采药人,之后紧接着就发生了眠耳袭击人的事情,这些零星的事,未必也太过于巧合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采药,种药,卖药,不管什么时候,人只要为了活下去,什么都会做”夏无踪眼神有些空洞的盯着眠耳,喃喃自语。
忽然他不由自主一笑,抬眼看着鱼庭雀,一改之前的敷衍平淡的陈述:“那家人的居住地,非常接近山脉水流,遍布在那里的药材基本都是上等的药材,只要是非禁林时间,大部分的采药人都会去那里。”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一脸不关心的摇头,“几个月前镇上贴出了告示,让所有采药人都不准再去那片地采药,并且截断了大部分的水源,说是要引流,镇上的人谁敢不从,毕竟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那里不是我熟悉的地方,既然不让去,我也没必要多作关心。”
“这几个月镇上的药材,品质是不是一次不如一次?”扁蕾看完后突然想起壹那麻让自己在镇上打听的事情。
“嘛,比起我繁缕坊的产出,当然是次品,但的确像你说的一样,越来越劣质”
扁蕾从怀里拿出壹那麻交给自己的一块切片腐质乌头,然后扔给夏无踪:“你见过这种乌头吗?”
因为被切开了,原本外表与其他正常乌头无疑,可内里却已经腐败,甚至散发出一股带着发酵过头的异味,夏无踪查看后微蹙眉头看向他:“你从哪儿得到的?须罗桐屯还是这里?”
“这是八角药庐里的,我来这里的时候在药材铺里虽然没有见到,但从堆积的货车上闻到了类似的味道,而运到八角药庐的这批货,那个商人就是飞廉橡的药材商。”
“第一次见到这种腐质乌头,与常见的完全不同,看起来,不会是因为积压导致的”夏无踪仔细的掰开看最中心的点,他瞳光微颤,“应该是从种子时候就已经变质,随着长大,不,该说是还没到完全成熟的阶段就被挖出来了,这种东西,完全成了变异的品种。”
鱼庭雀在脑海里将一些碎片开始拼凑起来,但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去确定住在白翁山之中的那家人,在那里一定有事情正在发生,是一切事情的源头。
离开这里,扁蕾站在这棵唯一的橡木树下抬头望着巨大的树冠,忍不住感慨:“树可真是神奇,不管什么环境,哪怕已经是这种状态,也拼命的扎根继续活着,实在是太顽强了。”
“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吧”鱼庭雀摸了摸身边的乞望。
“他……”扁蕾不由自主的看向坡下的屋子,想起见到的眠耳还觉得不可思议,“他究竟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鱼庭雀想起自己刚进入飞廉橡时因为发现了言姬,而迫不及待的冲去听言姬讲的故事。
“言姬说她之前翻看笔倕(专职整理记录下所有门下的言姬收集到的故事的记录者)记录,看见过出自此地的故事:有一户一直生活在山中的人家,常年都靠着简单的易物生活,但突然有一天,家中的哈诺失踪了,经过寻找,最后在长满毒物的山谷中找到了,找到的时候哈诺已经异于常人,大家都以为是误食了毒虫毒草导致,甚至后来发现他已经失去了人的基本五感,除了基本的存活本能,记忆,理智,什么都没有了,但在每日朝升时会短暂清醒并恢复孩童的心智,可夕落以后,便开始遗忘所有的事情并重回虚无的状态,直到朝升到来的这段时间里,整个人都会陷入身体反噬的痛苦中,循环往复,即便如此他的家人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医治的办法,甚至在他时常不知所踪的时候也会终日徘徊在林间寻找,直到家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只有他被迫活下来了。”
扁蕾听着她的讲述,只觉得被巨大的空寂所裹身,那种从未想过的未知折磨和感受令他忍不住浑身一颤,他忽然看向身后的破败屋子露出疑惑的神色:“这个屋子的样子,还有树木的生长状态,已经不止十数年了吧,真的是……同一个人故事里的人吗?”
“那就不得而知了”鱼庭雀眼神变得有些凄迷,耳畔传来山风摇铃的声响,不知是否在过去的时光里,也有人这样摇动石片发出声音。
扁蕾想起刚才见到的眠耳的模样,内心中泛起一阵没来由的想法,喃喃出声:“我想,即使记不得,也并不代表完全遗忘,身体,应该还残留某种感觉和记忆吧。”
她迎着阳光,目光却略显凉薄:“朝循夕轮,无尽反复,不管旁人怎么看,对本人而言,或许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