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不辱命。”
伴随一记脆利的搁笔声,邵歆舟宣告文章完成。说巧不巧,映弦的《梅花三弄》也恰好收尾。最后一颗音符穿过娉婷花枝与假山的罅隙,绕了绕亭角,逐风而去。花园因沐了琴声变得更为幽澹,只能隐约感听到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的轻响。众人的目光此刻齐汇于从邵歆舟手中传递到司徒曦手中的那张薄笺。一笺如绡,在风中微颤,未干的墨痕牵引着司徒曦的视线,也勾起了映弦的好奇心;而信王脸上渐渐流露、渐渐加深的许悦之色更加剧了每个人期待观文的心情。
终于,秋心恭敬妥帖地从司徒曦手中接过纸笺,妥帖恭敬地付与旁人。文章便在花园里传阅,不出所料地激起一片钦辞。传到司徒素处,映弦赶紧贴过来与之同读。一列列凤舞龙飞,古言僻字,看得映弦眼睛发花,幸好有二公主在耳边轻念:
“惟永瑞十九年,岁次乙亥,月旅大吕,戊午御辰。气清雪晏,会于王府嘉园。少俊蹇偃,仙姝婵媛。旨酒既毕,咸慕疏影之高情,追暗香之逸致,遂以吟咏,憺兮忘返。
幸甚一夜降瑞,麻衣覆尘,蔼蔼弈弈,飑飑纷纷。是日适园,映目俱缟,滋珲蕤于树杪,绽瑶华于石棱。日暾暾而耀宇,天英英以行云。华亭闳阁,穷营匠之卓巧;凝土冻溪,固守中之精神。壮乎橐籥,或临北风以舒节,又沾银粟而开襟。
名苑在冬寔荣。遑论松竹未凋,下藏劲根,唯怿含粲吐馨,梅华甫盛。于是拟妙境,援素毫,状姱容,制清骚,讬志述情,雅韵遂成。愈识梅性灵秀,宜雪宜月,亦山亦池;瓶聚冷香,画摹殊姿;驿路何倚,落英孰葬?皆恂恂揣度,亲身比象,所以兴怀驰意,知岁馀之旷窅澄爽矣。
欷浮生易老,朝夕骋骛,徒作逝川之叹,未明梦蝶之愉。离忉忘劬,莫若观琼葩于凛冬,闻青蜩于烈夏,涉芳滨而嬉水,迎寒商而弄月。物在其时,其美也尽。方生方死,慧者始悟。故今霑仁洽恩,和琴记之,以谢主友而感光阴之难逮也。”
映弦怀疑自己起了错觉,似乎司徒素在念到“仙姝婵媛”时语声略有凝滞,浅淡朱颜悄悄飞上玉颊,又迅速沉静地褪去。而邵歆舟的目光从司徒素启唇念文起便再未移动过,直至纸笺重回司徒曦手中。墨,已完全风干了。
诗序既成,众人又各自赋诗酬唱、赏梅饮酒。笑声与酒香混和,风起的时候在园中迂荡,久久不散;风一停,便驻留在檐角、亭栏,似欲挽住这段终将流逝的时光。落幕时夕晖如泼,天空被染成了金蓝色,朵朵暮云庄严而忧伤地绚烂着,千重万叠,唱响无与伦比的华丽曲章。
离园前映弦瞥了一眼司徒素。她该是喝了不少酒,斜倚着一棵青松而坐,神态娇慵迷离。雪帽无意识地被摘下,云丝随风飘动。柔泻的霞光在脸上催开红滟滟的花色,而一股微醺从眼眸中流出,盈盈而上,将浓睫点化为一对未醒的丽蝶,犹在梦里轻颤着深玄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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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对于司徒素来说,诗会的醉意与欢愉不过是浮生一瞬,回家后她很快又恢复了平时清冷淡泊、不问世事的气质。然而映弦有意观察,她连着好几天都前往幻时宫,且一呆就是老半天,有时还带着几本泛黄的旧籍出来,一头钻进书房研读,不许人打扰。乐师楚沙白自入冬之后便来得少了,已经数日不见,映弦便自己习奏旧曲打发日子,心里却纳闷着公主府暗起的变化。
转眼到了腊月初七,驱傩日。上午天色昏沉,层云压日,到下午太阳方破云而出,照得人暖烘烘的,映弦便撺掇着小宁子去街上看热闹。一队队驱傩者穿着彩衣画裤,戴上各种狰狞古怪的面具,一路击鼓吹笛,挥舞着茅鞭驱逐疫鬼。走到哪儿哪儿便人声鼎沸,行人无不大笑而观。映弦可算是开了眼界,小孩儿似地追看了好一阵,道:“你倒忘了宫里驱傩的仪仗,那才叫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