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飞扬跋扈的青匪,如今变为过街老鼠。
彼时的陶鼎赫然已是青匪的小头领,然而面对现时乱象,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豪的身份头衔如街边草芥。他疯狂逃避追杀,躲在了寨中库房内,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直到天际泛白,喊杀声才渐渐消止,心中积压多年的怒火发泄殆尽的民众们精疲力尽,由官员护送下山,其余官兵负责扫清余匪,清点赃财。
那时候的陶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如若还能够活下去,切记牢记一件事:莫兴恶念,与民为善!”
兴许是老天给了他从善的一次机会,陶鼎活着走出了青匪寨。他再不会轻视于平民,当初的教训让他知道,百姓或许会畏于强威,或许会苦于生活而忍气吞声,可当他们合众一念,力量绝是可颠覆一切的。于是靠着积累的财富,他摇身一变成为上乐县的乐善公陶员外。
话说到这,本来脸上还是充满笑意的陶鼎转而长叹口气,说道:“如果一直这样平静下去就好了……可是老天有眼,人一旦做过坏事,终究是会遭报应的。当时青匪中有个唤作胥牛的小头目与我相交甚好,每次我二人都是结伴出寨打家劫舍,没有想到现如今他单打独斗,却是来劫我的舍!唉,这是何等的讽刺!”
小夫人吉瑶拉起陶鼎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满眼都是心疼,她啜泣了起来:“那贼人胥牛扬言说,三日内要杀进陶府,若是见着人一个都不放过,让老爷限时弃府离去,否则要令他遭殃下了地狱!我家老爷早年间年轻气盛确实是做了天道不容的事情,然佛家有言‘作恶之人弃恶从善,即可立地成佛’。这些年来老爷为上乐县百姓呕心沥血,广结善缘,虽然不能够弥补曾经的过错,但何至沦落于此下场!”
柳世忠闻言笑道:“陶员外的作为,与那些和青匪勾结欺压百姓的清江郡乡绅土豪又有何异呢?”
陶鼎一愣,说道:“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讨好百姓,以免清官稽查。”
柳世忠道:“那么陶员外难道不是与其如出一辙吗?前祸于民,今惧于民;心有不安,于是亲民。”
堂中各人都投来惊诧讶异的目光,柳承风侧俯着身子低语道:“大哥!你这是作甚!人家好意收留我们,为何要出言诋毁人家!”
柳世忠“嗤”地一笑,这些年官场中的奇闻趣事让他晓得了一个道理,那些个空口说要忧国忧民的臣子,更多的只是忧虑自己的铁饭碗。他们从来不会以德理服众,而是利用民众的敬畏保持自己的统治话语权。更聪明些的,也只是取大利而用小民也!
所以落在他眼里的陶鼎的善行压根不能够称作为纯粹的,称之为诚惶诚恐的无可奈何才好。
不过他又想起了上乐县的人在提及陶员外之名时,脸上露出来由衷的钦佩,那是打心底地敬畏。他们总是这么可爱,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给予些小利小恵,就会肝胆涂地地称颂赞美,全然忘却钱财本便是他们的。
志不在为官的柳世忠却有颗为民操劳的心,照着同僚的话来说便是:“此人愚钝至极,岂不知初春细雨难没盛夏烈焰。”
对这些讥讽嘲弄的话语,柳世忠不过置之一笑。为官者,大也好,小也罢,当见素抱朴,敦厚为民,方为廉官。官场数年所见,方知鲜有人能做到。
然柳世忠始终不卑不亢,为民请命。
所以当吉瑶心疼陶鼎如今的境遇,为其所谓的不公捶胸顿足时,柳世忠出于本能站在未晓全貌的百姓的立场上,对其所为深感不屑。反倒是觉得故事中的那些清廉正直的官员们才值得敬佩,听陶鼎所言,清江郡安平复繁荣后,这些官员接二连三都被调走,接任的又是些有些不齿行径的官员,这才着实令人感慨寒心。
不过想想,哪怕是陶鼎的善行出于内心愧疚敬畏也好,还是真心实意也罢,他终究还是造福一方百姓,上乐县百姓也对其拥戴有加,倘若身败名裂,于陶鼎于百姓而言,都是难堪的局面。
至此,柳世忠才装作诚惶诚恐地模样说道:“唉呀!言多必失,言多必失!柳某口无遮拦,说错了些话,还望员外宽恕则个!”
给了台阶当然要下,陶鼎干咳了几声说道:“哪里哪里,柳兄快人快语,无妨无妨!”
众人都松了口气,堂中气氛有所缓和。
其实大家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知道陶鼎请他们来是要做什么,无非是瞧上了他们过人功夫,想要借力抵御青匪余党。然而陶鼎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说出口来,自己与他们不过一面之缘,又如何能够令他们出入生死呢!
见到自家丈夫这般纠结,吉瑶咬了咬牙,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次请各位好汉齐聚一堂,实在是有要事相托。贼人胥牛不日便要来庄,妾身还望各位豪杰相帮则个!事出唐突,各位不愿也在情理之中,妾身也是能够理解的。”
吃了人家的,住着人家里,昨夜又差点闹事,这个忙若是吉瑶最终也没有提出来,想必柳承风他们也会主动揽在身上的。
见到柳承风他们各自都点点头应承了下来,陶鼎松了口气,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下了地。
柳承风思索了一番后问道:“可不知道柳员外家里可有壮士随我等前往攻匪?”
陶鼎愣神道:“我只想着抵御胥牛的进攻,一干护院手脚上也有些功夫,并未招募壮汉,也不曾有进攻的想法。”
柳承风摇头说道:“出奇制胜乃是兵家常道,坐以待毙实是愚人之法!他胥牛与员外相识已久,扬言要来攻庄,必是料定员外往常以守势居多,大概率不会有防守举措。若是乘机袭击,挫其锐气,令其元气大伤,想来胥牛也不敢前来攻庄!”
旁边的柳世忠补充说道:“况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若在上乐县中大动干戈,误伤了百姓,传出了风声,陶员外的日子也难过得紧呐!”
暗自琢磨了一会儿的陶鼎心想他们说的也对,弯腰与吉瑶低声商量着。而后直起腰来,说道:“柳兄弟说的在理!我这便吩咐下人贴榜告示,召集县中能人前来相助!”
柳承风点了点头,提醒说道:“员外要记得,榜中应当写着理由是:上山猎虎熊!”
恍然大悟的陶鼎拱手谢道:“多谢柳兄提醒!”
几人又闲谈了几句,陶鼎恭敬地请他们移步宴客厅,自己则是吩咐下人张罗好酒好菜。
在离开大堂时,向士见到小夫人提着裙摆,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去,瞅准机会将孤身的陶鼎拉倒一旁,弄得陶鼎一头雾水。向士低语问道:“员外,我在街上见你呵斥令郎,看起来很严厉,实则另有缘故吧?”
陶鼎一愣,心想这个小冯夷倒也真是心细,他笑着将实情托出:“胥牛来势汹汹,而子玉又好斗非常,若是留他在家中知晓这件事,必然会沉不住气,甚至会独身前往挑战青匪!所以老夫才会出此下策,逼他离去,也是为了保护他呐!”
“令郎武艺可好?”
“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
“昨日见他在街上与那猎户斗殴,身姿矫健如游龙,拳风阵阵,颇是威风!就连我那世龙兄弟也说没什么把握胜过他!”
“少游兄谬赞了!犬子武艺不精,哪能同武圣后人相提并论!”
向士眯起了眼睛,忽转话锋说道:“令郎浑身好功夫,员外难道……”
陶鼎打断了他的话:“老夫晓得少游兄的意思。只不过犬子脾气倔犟,负气出走是拉也拉不回的!老夫原本是想打算此间事了,再去寻他阐明缘由的!”
向士道:“员外可知道,有时候啊,父子间积怨越久,便越难化开。”
他心中此刻想的是父亲临终前怒目圆睁的场景。
阴阳两道,有些误会是怎么也解不开了的。
这给向士留下了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