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老弟,你竟像官府派往工厂的巡查一样,刨根问底。”李齐杰有些不悦。
张嘉蔚淡然一笑:“李兄,你该不会就是和官府的巡查使一道去工厂里参观的吧?”
“这……不过,船上的老板们的确是礼敬读书人的……”
张嘉蔚起身,拱拱手,道个失陪,取一块干净的餐巾包了些未动的食物便带着书童离开大厅。
今晚月光朗朗,楼船扯满风帆,劈开江浪前行。江间波浪兼天涌,唐玉生迎风伫立,风满胸怀。他站在船头,不是为了耍酷,而是腻味了大厅里浓浓的酒气和嘈杂的喧闹。团团蹲在他旁边,捧着他刚刚带出来的酒肉狼吞虎咽。
“虽然是甜米酒,也少喝点,你还是个黄口小儿呐!”唐玉生俯身抚摸团团的脑袋,像在训练一只小狼狗。团团的头发茂密而顺滑,下山之后被姚芷萱梳洗得干干净净。登船之前唐玉生好好把他打扮了一番,不然混进来都是问题。
唐玉生倚着船舷,满眼是循环往复的江浪,两岸是缓缓逝去的山原。回头四顾,甲板上人来人往,楼阁里灯火通明,楼上丝竹悠悠,十分动听。偶尔有管弦停顿或错乱处,便隐约传来女子的嬉笑。不用想,一定是楼上的贵人在调弄奏乐的女子了。
女人……
唐玉生不禁回想起昨天晚上渡口边那阵白蔷薇般茂盛的清香。他拔下头上的银簪,对着月光在指尖抚摩。银簪反射出胶结的月光,像流淌着深山巨石之间的泉水。
唐玉生忽然想起了母亲。母亲常常背着一只竹篓,在茶庄的山上采摘。她是个勤劳本分的农村妇女,似乎总是在忙碌,一刻也不停歇。闲下来的时候,母亲对他的教诲大约只有一句话:要好好读书。
最开始,他以为女人都是永远在忙碌的母亲。
后来他去了富裕农家给小少爷做侍读,便在富裕农户家长大。他读的是圣贤经典,见的是山姿村妇。哪怕是他雄性意识觉醒乃至于“血气未定戒之在色”的年纪,也无非是在路上偷偷瞄一眼小媳妇的胸脯,大姑娘的屁股,最最放荡不羁的风流韵事,也就是村西头寡妇洗澡时从墙缝里偷窥。可惜小媳妇皮肤粗糙,大姑娘面貌平常,寡妇胸部下垂,如悬两只干瘪的气囊。实在是有心品尝却无从下口。那时他以为,女人只有两种。一种下地干活,满身泥土和汗臭;另一种不怎么下地干活,脸上擦着白粉和香膏。
在京备考的三年,才算得上见识了京城风华之地,女人的衣衫可以那么绚丽多彩,姿色可以那么美艳动人。可惜囊中羞涩,功名未定,只见猪跑,从没尝过猪肉。只从几个颇有家资的同窗嘴里听来一些帘帐里的言语、枕席上的纠缠、被窝里的诀窍。那时他明白了,女人又分两种:一种卖给夫家,一种卖给大家。
在凤潭县,终于有机会品尝这世间被无数人传颂赞美的乐趣了。不管是上头赏赐的,还是下头巴结的,唐玉生都有所涉猎。初尝之,妙不可言,真是货真价实,名不虚传!可惜多吃几口就味同嚼蜡。或许是心中始终燃烧着一团复仇的烈火,这烈火烧得他唇焦口燥、心灼肺烧,绝不是鱼水之欢所能熄灭。他只觉得,那些曼妙的身躯似乎只是虚幻,实质上只是一堆堆蠕动的肉块,乍一品尝幽香扑鼻,仔细嗅闻却能分辨出一种腐朽的气息。女人?无非尔尔。
直到他的咽喉被一双蛮横的双臂死死扼住,他大脑缺氧,眼前发黑,像半截身体坠入了温暖的水井,缓缓下沉。千钧一发之时,女人救了他的命。这个女人不仅美得如荷花立水,更烈得像猛酒灼喉,酒中浸泡着春雨后新发的竹叶。
好像,此前他对女人的看法,是不够全面的。在姚芷萱身上,他隐约看到了女人似乎有着什么力量。是什么力量呢?
一声闷响从楼上传来,打断了唐玉生的思绪。那声音是一把琵琶摔在地上的声音。随后是女人的尖叫和哭泣,男人的怒骂和斥责。但很快就消失了。
“小先生,明月朗朗,江水浩荡,莫不是在沉吟佳句?”
唐玉生回头一看,是一位男子笑着走过来搭话。船舷上的灯笼照在他脸上。这位男子约四十岁,有些发福,身材不高却孔武有力,方脸阔颔,嘴唇上留着浓浓一部胡须,目光中流露出慈祥的笑意,令人一望便有父兄之感。
唐玉生起身行礼:“非也。胡思乱想些琐事罢了。”
“看你样子,是被邀的布衣士子吧?上这条船可不容易,你看,有官身和家产的,忙着交际应酬。无官一身轻的文人骚客们,也都在论诗会友。大家都很忙阿,你倒清净哦,跑到船头吹风来了,呵呵。”他说话温和敦厚,好像一位慈父。
“动中取静,于无声处听惊雷。”唐玉生谦逊地答道。
那人眼前一亮,拍手道:“于无声处听惊雷,此时无声胜有声啊!小先生这句话,是自己说的,还是哪位文豪的名句?”
唐玉生憨厚地挠头笑笑:“不记得啦,不记得什么书里头读过的。”
“咸阳岳涉芾,幸会!”
“湖广张嘉蔚,久仰。”
“我观贤侄谈吐不俗,愿意结交。不过今日宴席已尽,吵闹嘈杂,颇有些败兴。明日中秋,请贤侄到二楼寒舍一会,”岳涉芾从怀中摸出一枚青铜刀币,“拿着它,二楼的守卫就会放行了。”
唐玉生恭敬地接过青铜刀币,练练称谢:“明日一定造访。”唐玉生心想,二楼的关系人脉,必定更加宽广,真是天赐良机。也许他能打听到施铁霖的消息。
两人又闲聊几句,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走过来,在十几步开外的灯影下默默行了个屈膝礼。
岳涉芾笑道:“此乃小女,待字闺中,不便见人。她来找我,恐怕是楼上有客人要相见,失陪了。”
“先生轻便。”唐玉生礼貌地做了一个手势。
“明日若没有紧急事,一定要来啊!”岳涉芾临走说道。
“一定!”唐玉生说。
岳涉芾的背影消失在甲板远处。唐玉生忽然找不到团团了。正想骂人,那小孩儿鬼魅一样从影子里钻出来。
“小兔崽子,乱跑什么!”
“那个姨娘的身上的香味,就是我白天撞到的那个,但是衣服比白天的好看。”
唐玉生疑惑地挠头,这里头该不会是有什么桃色秘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