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五十一章 死亦为鬼雄(1 / 2)

 ps:有斯人必有斯选

下卷五十一章

斛律征看见的,是他此前从没见过的战争场景。

朱龄石带领的晋军步兵走在最前面,随后是陈嵩和三十名死士骑马团团围住赫连璝,后面是大队的匈奴骑兵。恨入骨髓而兵刃不交,宿敌相逢而烽燧不举,双方好像在联合举行一场荒野巡游,又像是多年老友长亭送别,恋恋不舍,一程又一程。

斛律征对陈嵩,一向是心服口服的,觉得他是真正的大将苗子,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声震华夷的战神。这个人不打仗的时候,轻松到了松垮,除了喜欢损人意外,几乎没有什么锋芒,但是一旦上了战场,那就瞬间换了一个人。外号“陈猴子”,是因为机敏矫健,但实际上他还有一身凛凛虎气。他想做的事情,似乎没有做不成的,临战点子横飞,陷阵智计百出,拼杀更是一往无前。当初斛律征还是他的敌人时,就领教过他的厉害。今天看到他居然劫持了敌军主帅,想起当初阿薄干被擒那一幕,不能不相信有些人也许真的是上天派来的武曲星。遗憾的是此刻不是兄弟热络的时候。斛律征向朱龄石、陈嵩说明此间态势,朱龄石的眉头由不得紧锁起来。此时他们身后是一支匈奴大军,再往前是赫连昌统帅的匈奴大营,最后面卡着姚灭豹的精锐伏兵,而昌、豹二人各有王命,未必就肯为了赫连璝而放走晋军。赫连昌应该巴不得借刀杀人,而姚灭豹是那种为了胜利而无视权谋的纯种军人。要他拿皇子换取百年不遇的歼敌良机,想必也困难。

但朱龄石是北府兵中有名的玲珑心。最不缺的就是抓住机会,哪怕是伪装成困境的机会。思谋片刻。说出想法,陈嵩和斛律征立刻连声叫好。斛律征派两名假斥候回去禀告郭旭,跟他约好策应时间和办法。

大队人马浩荡向前,地平线上看到了匈奴大营。而大营里的人也在西方地平线上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旌旗。赫连昌胸有成竹,知道这应该是长安晋军撤下来了。父亲要他全力阻击,等待赫连璝尾追而来后,联手合围这股敌军,但他一点也不希望赫连璝在他的胜利中分一杯羹。这个弟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国中人都知道他好男宠,讥笑他要是得了帝位,连皇子都没法生,怕是要让大夏断根了。可是父亲就是对他格外宽容,一再地给机会。事实上谁都知道,父亲宠爱赫连璝,是因为对他母亲恩宠过于其他女人。谁都知道赫连昌才干十倍于赫连璝,可是赫连昌的母亲已经五六年不沾雨露,连个吹枕头风的机会都没有。这一回。本来说好了要让赫连璝去拿长安空城,把野战歼敌的任务交给他赫连昌,可是临到头还是变卦了。这股晋军是丧家之犬、惊弓之鸟、下山之虎,在这旷野之上。没有坚城依托,就算个个精锐,又能在骑兵蹙踏下坚持多久?不!赫连昌是这场大宴的东道主和唯一食客。他人决不允许染指,这个弟弟更不行!他一定要在赫连璝赶来之前歼灭晋军。叫这个贪吃的弟弟扑个空,只能看到残汤剩饭和杯盘狼藉!就在他勒兵号令准备出击时。手下人来报:赫连璝大军就在晋军身后!

赫连昌大吃一惊:

“你没看错?”

何止没有看错,他的人就外头。

连璝军中的传令兵一进来就给赫连昌跪下了:

“大皇子,你赶紧想办法救救三皇子吧!”

赫连昌一愣:

“什么意思?”

传令兵说我们本来已经把晋军包围在一片密林中,但晋军派出死士,绑架了三皇子,要我们让开通道。现在我们大军尾随,却不敢轻动,只怕激怒了南人,三皇子性命不保。他要是有个闪失,我们这些做属下的,怕都是没有好下场。

赫连昌先是懵了!大夏国皇子、数万骑兵的主将、胜利之师的统领、一座大营的主心骨,居然!能够!被人!绑架!就是从一锅汤里捞出一根羊腿,怕也没这么容易吧。大夏国算是威风扫地了!匈奴人的脸算是彻底丢光了!拿下长安的辉煌胜利跟这可耻的被俘相比,简直就渺小得不足挂齿!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心底翻卷澎湃的狂喜。真要感谢晋军,他们做了赫连昌做梦都想做的事。赫连璝既然做了俘虏,那他的高贵身份就遭到了亵渎,没脸再去谋求太子之位。准确地说,按照大夏皇帝赫连勃勃治军之道,他就算活着脱身,也应该被处死,至少要赐死。赫连昌身为大将,决不能因为兄弟私情而不顾国家大局,就是赔上一个哥哥,也要全歼国家的敌人!

可是转念一想,局面似乎有点棘手。赫连璝毕竟是父亲的亲儿子,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投鼠忌器而放走晋军,于兵家而言实在是莫大败笔;假如为了胜利而不管他的死活,又恐父亲记恨而人言可畏。哎!要是晋军头脑简单点,直接杀了赫连璝,此刻也没有这么多枝节。或者赫连璝有点骨头,奋起反抗被杀,此时也不必挠头。

想来想去,只有先列阵迎敌再说。

匈奴骑兵左中右列阵,只要一声令下,中军会正面冲锋,左右两阵侧翼包抄,瞬间就能把晋军步兵合围起来。

但不这个令迟迟不来。

赫连昌坐在马背上远眺,看到晋军背后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的军队,虽然都是大夏的兵,但其实统一旗号下,还是部曲兵、氏族兵,背后是赫连璝母亲家族的庞大势力。赫连璝带的兵,头上有老天爷,那就是皇帝赫连勃勃;但天底下还有帐篷。那就是赫连璝。他们只认老天爷和这顶帐篷,不认别的。赫连昌的兵亦然。这就是说。晋军固然是敌人,但如果赫连昌有任何不利于赫连璝的意图而被后者部下看破。那这些匈奴汉子一定优先和他拼命,哪怕因此会放走晋军。

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激怒晋军,让他们杀了赫连璝,自己手上不沾血,才能免于同室操戈。

派出一名心腹偏将跑去向晋军喊话:

“大夏皇子赫连昌将军要你们放下武器,就地投降,保证一个不杀!”

晋军无人应答。须臾,士卒裂开一个通道。赫连璝白刃交颈,被押到阵前。陈嵩用剑柄狠狠地凿了一下他的大腿,疼得他呲牙咧嘴,赶紧向对面喊话:

“哥哥,不要动手,我是赫连璝!让你的人散开,只要放他们过去,他们就会放了我!”

赫连昌气得鼻子都要歪了。纵然他有一肚子小算盘,但看到此情此景。依然深有家国之辱、门庭之羞,赶到赫连家族的荣耀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个败家子糟蹋烂了:

“你身为皇子,怎么能这么没骨气。居然帮着南蛮说话!”…

赫连璝这一路上已经把赫连昌的算盘摸了个透,知道他一心借刀杀人,见不得自己死里逃生。但此时。逢凶化吉的枢纽就握在他手上,自己是有求于他的:

“哥哥。不是我不想死,而是我死不了。我睡梦之中被偷袭。连个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突然转用匈奴话:

“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盼着我死掉,你好做太子做皇帝。可是你想想,要是你见死不救,阿爸会高兴么?国中人怎么看你?再说了,我身后这些将士也不答应啊。我死了,阿爸会追究他们,他们就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会坐视你借刀杀人。哥哥你想想,我们已经消灭了晋军主力,你的功劳已经很大了,何必因为我再蒙上一个见死不救的恶名呢?放过他们,然后再追杀,弟弟蒙你大恩,一定不和你争夺太子位,一定在阿爸面前拼命说你的好话!哥哥,我求你了!”

他说的恳切,到后来几乎泣不成声。

赫连昌毕竟天良未泯,见弟弟如此哀切,铁石心肠为之柔软,但又舍不得放过到嘴的熟肉,一时犹豫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他们兄弟自以为说匈奴话可以瞒过汉人,却不知汉人堆里有个匈奴人。

斛律征立刻把那个匈奴斥候拽过来,指着他的肚子:

“你饿不饿?”

斥候实话实说。我一点都不饿。

不饿就好,这就是提醒你你还有救。要想拿解药,赶紧告诉我们他们兄弟都说了什么?

斥候如实翻译。朱龄石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险些被赫连昌兄弟卖掉,喜的是有机会搅浑水。立刻让斛律征陪着斥候到后方匈奴军阵那里去喊话。按照朱龄石所教,斥候添油加醋地吵吵,说赫连昌将军想趁机干掉三皇子,以便他可以当太子,此时正准备发起进攻,要让三皇子死于乱军。

大夏治军严酷。赫连璝如果真的就这么死了,他手下所有军官都会被处死,家人为奴;士兵们也会被褫夺军功,发去当苦力,这辈子算是翻不了身了。相形之下,没有歼灭残敌,反倒算不得什么大过失。他们一路上提心吊胆,跟在晋军后面,却不敢有丝毫过分举动,唯恐马蹄子踢着晋军后卫屁股引发不必要的敌意。现在听说大皇子居心叵测,顿时怒火上涌。几个带兵官立刻带着亲兵赶到前头,横在晋军和赫连璝大军之前。该有的礼数还是有,但话说得斩钉截铁:

“大皇子,我们防守有失,让三皇子遭难,回去我们自会请罪。但现在既然三皇子已经和晋人谈好,那么就请大皇子让开通道,履行三皇子和南蛮的约定,保证三皇子性命无忧。”

赫连昌本想端出皇子架子呵斥他们一顿,但一看眼前这几个人,莫不是匈奴勋贵子弟,背后都有山,就是父皇也不能无视其巍峨,更何况自己现在羽翼未丰。此时若是不答应,不等他和晋军交手,匈奴人自己就要火并。这是他断断不愿看到的。看着赫连璝可怜兮兮的样子,再看这些匈奴将领紧绷绷的脸。突然心思一转,天空地阔起来。

赫连璝有求于他。这些将领有求于他,晋军有求于他,这样一呼百应的态势,把握好了,正足以成就他的勋劳威名。不用谁来册封,他此时生杀予夺在手,就算没有皇帝名分,俨然已经掌握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他不需要赫连璝死了,而是要把生赏赐给他。让他此生在人格上永远是那副弯腰乞怜的嘴脸。而所有匈奴人都会看到大皇子既能破解危机,又能保住匈奴颜面:…

“各位将军放心,三皇子一定毫发无损!”

而后纵马跑到晋军阵前:

“哪位是朱龄石将军?”

朱龄石策马几步说我就是。

赫连昌一拱手:

“朱将军善战威名,赫连昌早就如雷贯耳,今天果然领教了朱将军的手段。朱将军,事已至此,我们就来个君子约定,你意如何?”

朱龄石说愿闻其详。

赫连昌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马鞍上。气沉丹田,朗声向汉人和匈奴人说话:

“大夏和晋军弟兄们听好了,我赫连昌,大夏皇子。在此愿和朱龄石将军订约:我下令放走晋军,我军绝不阻拦;朱将军释放三皇子,也绝不阻拦。但是。三皇子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能留在此地。晋军可以留人,一则继续监视三皇子。二则也是我们的人质!此约天日可鉴,朱将军如能接受,我们立刻执行;朱将军若是不肯,那么对不起,我立刻宣令三军进击!”

前后匈奴军阵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让夹在中间的晋军显得无比孤弱。

朱龄石和斛律征的心都是猛地一沉。本以为陈嵩有机会全身而退,但现在看来,这个希望很渺茫了。一旦大军走远,就算赫连昌放走死士,也难保赫连璝的人不会追上去。可如果他不答应赫连昌,后者仁至义尽,只管放手出击,那么三军覆灭,陈嵩也还是没有活路。

陈嵩却淡淡一笑:

“答应他吧,这样对弟兄们好。我既然肯做这事,就没想着留后路。”

死士中有好几个下级军官都是他带出来的兵,纷纷要他走,自己远离留下来继续挟持赫连璝。陈嵩说哪有生死关头我溜掉,把你们抛在身后的道理。

不等朱龄石再说话,策马走到赫连昌面前:

“赫连昌,你的约定很公道,我们接受。我叫陈嵩,你弟弟赫连璝的死敌,自打池水之战后,他一门心思要我人头。现在我跟你约一次:绑架你弟弟,我是主谋,我一个人留下来,其余弟兄都放走!”

陈嵩之名,在匈奴人那里早就春雷滚滚,赫连昌今天看到本人,既钦佩他百战立威,也被他临难不苟免的大无畏气概所折服,欣赏他面对强敌如此从容,乃由衷地一拱手:

“陈将军不愧是人杰,你的约定我接受!”

至此诸人无话可说,晋军一片岑寂,人人都在感恩和耻辱中煎熬。感恩是因为有人愿意舍生取义,换得兄弟逃脱樊笼;耻辱是他们身为军人,此刻置身于绝境,只能和敌人做交易。

陈嵩对着身边死士团团一抱拳:

“各位都走吧,留我一人一把剑,足以挟制赫连璝!大军由此东去,急行军不到两个时辰,就可进入山谷地带,姚灭豹那个伏击阵地,正好可以用来阻击匈奴,他们的骑兵无计可施。我留出富裕,三个时辰后释放赫连璝。”

三十死士无人肯走。

陈嵩厉声下令:

“都回去好好带兵,把弟兄们带出去,别在这纠缠!再不走,小心我行军法!”

人们含着泪,默默地回到他们的本队,但最后还是有八个人纹丝不动,任凭陈嵩怎样斥责,就是不挪脚。等陈嵩说话间隙,一个老部下幽幽地说:

“陈大哥,你不要再争了。当初你在黄河岸上抗命救人,我就是其中被救的一个。我还记得你当时在太尉面前说的话。今天是同一个道理。我要是撇下你自己走了,就算活下来,后半辈子也是个没有魂灵的活死人。我想肯留下来的弟兄。没有一个愿意这样活着。就让我们陪着你吧!”…

斛律征过来,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下陈嵩。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我就不留下来陪你了。你老婆和儿子得有人保护,我和郭旭去做这件事!”

陈嵩说这正是我最想跟你说的。

朱龄石知道大势已定。无可逆转,乃在马上搂住陈嵩肩膀,额头顶着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