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五十二章 渭水离恨 (中卷 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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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早上,义真哭着要来送行。

刘裕抱住他亲了又亲,安慰他说爹爹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这里有很多叔叔伯伯陪着你,你是爹爹的好儿子,将来要替爹爹做大事,现在就得好好历练。义真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父亲的腿不让他走。最后刘裕一横心,一把把他推到地上,而后拎起来放在胡床上,说你现在不是小孩子,是本地最高军政长官,麻利给我收起你那顽童嘴脸。老子今天走,别人可以送行,你是驻地长官,守土有责,不可以出这个府门一步!老子不想让人看见我刘寄奴的儿子是个眼泪巴巴的可怜虫!义真吓得气都不敢出,半晌强忍住眼泪跪下,说儿子恭送父亲。刘裕哼了一声说你重说一遍。义真一愣,磕了个头,说“大晋朝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拜别太尉,恭祝太尉一帆风顺!”而后又乖巧地加了一句:“太尉见到太尉夫人,说义真想她。”一句话说得刘裕欲哭无泪,欲笑不能,点点头,说刺史保重,好自为之,不要让太尉夫人失望。而后大步出门。快走到大门口时,听到义真在里面哇哇大哭起来,一旁的人忙不迭地哄着他。

刘裕走出帅府的时候,门前已经看不见路面。

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整条街,一眼望不到头。街边的树上、墙头上、屋脊上,都是人。

和上次进城时一样,只不过上次是欢腾喧闹的人群,这次是沉默无声的人群。刘裕能看到的眼神。无不带着一丝恳求,一丝幻想,更多的是无奈和失落。

丁旿不知道自己该去开道还是跟在后面,眼光探询了一下刘裕,后者摆摆手。示意他跟在后面。

最靠近府门台阶的,是三位本地士绅,包括上次献图的那位老官吏。刘裕走到他们面前,想慰劳几句,喉头却空空荡荡。真正的心腹话不能说,能说的话说出来也虚浮。三位老者不言不语。默默地从案几上端起酒樽敬给刘裕。还是本地产的上好米酒,但刘裕连喝三樽,却丝毫不觉甘醇。三位老者收好杯盘,缓缓闪身让开,他们身后的人群徐徐分开。丁旿牵过马来。刘裕瞪了他一眼,迈步向前走,边走边向两边的人们拱手。

一位大嫂怯怯地想上前,又弱弱地退下去,跟着刘裕走了几步,终于鼓起勇气,把一个红布兜子挂在他脖子上,转身逃走了。刘裕探手进去。掏出一枚鸡蛋,热热的,显然是刚出锅不久。这个装满煮鸡蛋的布兜就贴在他胸口。比他的心还暖。他克制住鼻子发酸的感觉,依旧带着微笑,努力把步子放慢一点。这个大嫂的举动鼓励了人们,很快,大家纷纷把大红绸带挂在刘裕脖子上,把核桃大枣塞进他的袖筒。把写着赞美北府兵民谣的小卷轴递到他手上,把一个新绸面新棉花做的护手套塞在他腋下。他不是千手观音。很快就捉襟见肘,但还是努力接过人们递过来的东西。直到实在没有余地了,才把它们递给身后的卫士。可卫士们也不是空手,他们也已经拿着、抱着、夹着无法拒绝的种种物件。刘裕站住脚,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乡亲们,声音就已经被泪水堵住了。人们知道他的意思,不再给他增加负担,转而把各种东西都往马背上搭,好像要把整个关中最好的物产和此地百姓最热切的愿望,一股脑儿都搬到江东去。

刘裕内心有两个顽强的声音在撕打。

一个激烈地说你现在还来得及改变主意,现在就宣布你要留在长安,宣布开春天暖和以后你就要挥兵西进,那么这里的所有青壮年转身就会冲进你的兵营,变成你手下最勇猛善战的士兵,这里的老百姓会把家里最后一粒粮食拿出来做军资,哪怕自己会饿死。快点停住,不要再往前走一步,快点呀!人心不可失啊!

另一个幽幽地说别闹了,实在点吧。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个悲悲切切的地方,不要再儿女情长啦。你在这里拖延得越久,江东那边的变数就越大。你真要是在这里过冬,等到春暖时,你的花也就落到别人家里啦。什么?流民会参军?当然会啦。可是你手下那些最精锐的江东老底子会大失所望,没准他们会开小差,会厌战,甚至会哗变。赶快走吧,一刻也不要停留。

他就在这纠结缠斗的心声中,一步步往城外走。

人们脸上都有挽留的悲情,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刘裕就像汪洋里的一叶扁舟,那厚重的水既要阻遏他,又不能淹没他。

突然,一个人从人堆里挤出来,横在刘裕面前。刘裕觉得他面熟,对方一开口,他才想起来这就是那天声称“求人不如求己”,招呼人们跟他走的那个老杜。

杜重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革囊,跪下来,将革囊高高举过头顶。刘裕接过来,伸手扶起他。解开革囊一瞬间,闻到一股浓浓的土腥味,立刻明白了这个人的用意。这应该是流民带在身边的家乡土。杜重光那天虽然说了气话,但还是寄希望于北伐军能够旌麾西指。

刘裕在领会流民这份心意时,也瞬间想起刘穆之活着的时候讲过的典故。晋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向卫国农夫求食,农夫痛恨晋国人曾经侵略卫国,给了他一团土块。重耳怒,要拔剑杀人。他的谋士狐偃咎犯说你应该感谢他而不是杀他。土地就是国家,上天让你得到这份礼物,就是预示你要得到国家。

这个小小革囊,奉献者有其用意,接受者另有所想。

刘裕郑重地把革囊放进怀里,重重地拍了拍杜重光的肩膀,一言不发,继续向前。杜重光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从帅府到长安东门,寻常骑马,转眼就到,但今天刘裕和白直队卫兵却走了整整两柱香的功夫。出了城门,依然有人跟着。刘裕上了马。也不能扬鞭疾驰,就这样在百姓的追随下徐徐去往渭水渡口,隐隐听到身后有哭声。

要南下的大队人马在凌晨时分就提前赶到这里,现在已经全部登船,留在岸上的,是几个军主和留守部队的长官。他们虽然争功嫉妒。互不服气,但毕竟也是多年袍泽,现在一南一北,要悬隔千里,不知下次见面谁已在忠烈祠里。此情此景,惜别伤感,压过倾轧之心。

刘裕看到诸将,没有急着上前,而是下马回身,走到一路跟来的百姓面前。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各位父老乡亲,你们的心思刘裕懂得。你们的情义我永生不忘,刘裕就要登船,乡亲们请回吧!”

一位老者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太尉你别管我们,我们一路跟来,就是要看着你离开。只盼太尉尽快安排好江东朝政,来年渭水大涨时,我们还能看到太尉在这里登岸!只要老朽这把骨头还在,就一定抱着自家酿的米酒来迎接太尉!

刘裕铁骨铮铮。却纯然难对此种苦情,强忍泪水。长揖到地,转身来到诸将面前。

关中如何驻防。各军如何呼应,新军如何操练,老兵如何安抚,军粮如何筹集,烽燧亭鄣如何巩固,斥候巡逻如何警醒,乃至对刘义真如何既要服从也要规谏,昨天已经细细地说过,此时无需再讲军务。

他在马上低着头,气息稍稍平静一些,而后对着檀道济几个人一扬鞭:

“你们几个,上船去吧!”

檀道济、沈林子诸将面面相觑,忽然明白刘裕是要专意跟留守众人说话,想必有些意思不愿让他人听到,乃向着王镇恶、沈田子等人抱拳施礼,转身登上小船,欸乃一声,划向河中心的大船。沈田子向前一步,面容戚戚,向站在船头的沈林子挥挥手。兄弟这一别,戎马关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逢。

王镇恶、沈田子、傅弘之、毛祖德,一字排开。

陈嵩、郭旭、斛律征和若干幢主排在他们四个后面。郭旭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车,此时小俏已经从车上下来。

人们都以为刘裕要按照官阶大小,挨个向诸位辞行,不料他先把郭旭和小俏叫过来。

夫妻两个来到刘裕马前行礼。刘裕笑了笑,说你们昨夜大婚,今天还要早起来送我,太抱歉了。

郭旭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刘裕对小俏的父母做过什么,他对自己只有奖擢栽培之恩。这些年跟着刘裕南征北战,能记住的都是刘裕作为带兵官的种种好,至于刘裕作为政客的是非臧否,他没有机会感受。知道小俏的身世后,再看刘裕,心情有点复杂,但决不至于到了恨他的程度。此刻看到刘裕像慈父一样看着他,鬓发和胡须已然花白,不知道何时再见,顿时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