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五十一章 洞房花烛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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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如果上苍此刻在俯视,他会看到,在攻防消长的关中,在危机四伏的长安,在一个即将迎来酷寒的宅院里,一椽小屋,将种种不测都隔在墙外。它是一个圆心,一切都在围绕它旋转,犹如阴阳鱼在翻卷。这个圆心有一个带着伤痕的幸福图腾,那就是一对完美的青春躶体,一双刚刚把自己全身心交给对方的青年男女。

这一刻若能永恒,该有多好!

冬日的晴天,没有风,暖意融融。

郭旭穿了一身崭新的黑色棉袍,斜肩挎了一圈红绸带,当胸结了一朵大红花。这袍子是本地裁缝做的,形制和南朝士人穿的袍服不太一样,更像是战袍。它不在体侧开叉,而是前后开叉。他的帽子,倒是地道的江东造型,只不过加了棉。骑上马后,下摆分开,露出簇新的夹棉红稠裤,裤脚收在一双牛皮靴里。

他的马,换了大红的马褥子,悬了一个吊着红缨络的新铃铛,鬃毛修剪了一番,马尾巴上也涮了一根红绳。

他穿惯了战袍盔甲,突然穿上这身行头,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的兵也觉得别扭。

可这是新郎的衣服啊。

疯子和绿豆带着一队兵跟着,都去掉盔甲,换上新袍。本地请来的鼓乐一路吹吹打打。老百姓在路边指指点点地看,小孩子追着跑。郭旭耳边不时传来“新郎官长得真精神”“个头真高,你瞧那长腿”“听说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个大军官了”“不知道谁家的闺女有这等福气”之类的议论。

小俏的院门外烧起几个火盆,一帮邻家半大孩子看见新郎官迎亲的队伍到了,立刻把一截截竹竿放进火盆。须臾,爆竹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郭旭下马进院子的时候,街坊们把豆子、麦子和红纸屑洒在他头上。

院子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一进门就有十来个少年兵站成一队,堵住去路,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他们身后。一个刘裕手下的幕僚,带了一队盛装的白直队亲兵,用扎着红绢的长槊搭出一个通道。穿过这个通道,就到了屋子跟前。台阶上摆了一把胡床,刘义真坐在上面,尊贵而可爱。兴奋而狡黠,欲做庄重却难掩顽皮。他背后的门上贴着大红纸剪出来的并蹄莲和比翼鸟,隐约听到屋里有女孩子们紧张的嬉笑声。看来这就是娘家人的阵营了。

看见郭旭进来,少年兵里带头的喊了声口令,全队分成两拨。一拨打着节拍,另一拨齐声唱起来:

马儿配新鞍,男儿着新装,谁家少年郎,翩翩为谁忙?

那拨开口对唱:

江东女娇娘,今日宫样妆;北府少年郎,翩翩为伊忙。

又问:

上马是将军,入帐是夫君。可知一门内,如何分雌雄?

乃答:

军前发号令,床前要殷勤。出门抖威风,进门收帅印。

合唱:

英雄配娇娃,从此成一家,日夜莫虚度,快落一堆瓜呀,快落一堆瓜!

歌声落地。满院子哄笑。少年兵分开道路。郭旭摸了摸带头那小子的脸蛋,走到刘裕幕僚眼前。这人五十岁上下。大脸大肚子,笑得像个弥勒佛。

“恭喜郭幢主。新娘是太尉的干女儿。桂阳公的姐姐,不能这么随便就叫你娶走了。这些兵,都是精选出来的力士,他们用长槊搭成这座门廊,你要是能把长槊分开,你就走过去,分不开,就只能在屋子外面干瞪眼。”

说完一闪身,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北府兵中,能比郭旭力大的,还真不多。郭旭走到第一队士兵面前,左右手各攥住一支槊,先随意试了试力道,发现这两个兵确实力气不小。而后突然发力,向上一举,两个兵顶不住,长槊分开,郭旭一闪身过去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一个游戏,不能太当真,但又不能太不当真,所以大部分人不出力,少部分人出五成力,稍稍制造点麻烦,主旨还是顺水推舟,很快郭旭施展神勇,弟兄们半推半就,很快新郎就“闯”过了这个阵。回头向弟兄们一拱手,多谢了!

那幕僚大喊一声:

“新郎官天生神力,站着如此威风,躺着自当善战,新娘子有福啊!”

又是满院子的大笑,鼓乐手们很懂得时机之妙,马上呜呜哇哇地吹奏一阵,形如起哄。

刘义真从胡床上站起来,做大人状,背过手去:

“欢迎姐夫闯关成功,不过真正的考验在后头。来啊,出考题!”

一个女孩子隔着门缝问:

“来的是谁?”

郭旭说是我。

“你是谁?”

我是郭旭。

“郭旭是谁?”

郭旭是新郎官。

“你凭什么说你是新郎官?”

郭旭一愣,支吾半天,说你去问新娘,他知道我是新郎官。

女孩子说正因为新娘不知道才来问,焉知你不是强盗,要来劫我家姑娘。又或者那个妖怪半路吃掉了新郎,却化作他的模样来骗亲。

大家哄笑。郭旭满脸涨红,吭哧半天,说我知道屋子里的摆设。正要列举一两样,女孩子说摆设这东西,一般人家都差不多,再说你要是妖怪的话,岂不是隔着墙也能看见。

刘义真在一边坏坏地笑,显见他是此种刁难的主谋之一。

郭旭又憋了好一阵,实在不得要领。他从军这些年,每每一马陷阵,从来没有被挡住过,这一回却被挡在一扇不设防却攻不破的门外,浑身力气无从施展。院子里的人一片声地催,门里的小姑娘说看来你不是真新郎,姑娘不能让你带走。

突然,郭旭灵光一闪,说我有一样东西能证明我是新郎。

说完摘下红绸绶带。解开衣襟,从怀里探出一个小布包,拿出里面的半截桃木梳子,从门缝递进去。

屋里屋外都突然安静下来。

须臾,门款款打开。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一边行礼,一边说恭请新郎官。

满院子都响起欢笑和欢呼,人们已经能够大致猜出这个梳子的含义。

郭旭面前的小俏,不再是寻常素妆素颜的样子。藕色长裙上套了大红底色的袄,袄上绣着金色的凤凰和芙蓉。裙子的上身和袄都是紧身裁剪,勾勒出小俏丰满的胸和纤细的腰。袖子和下摆却是极为宽大。裙子多裥褶,裙摆一直拖到地上,铺在一片毯子上。腰间系了金底白花的小裙饰,上面缀了七八根丝带,飘飘坠下。如风在云间。她低着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分成左右两个髻鬟,正是目下风行南北的飞天髻,三四个金或玉的簪子和花钿簇拥着发髻,左侧有一朵显见是绸料剪裁出的粉色花朵。

听见郭旭进门,小俏缓缓抬起头来。

一阵幸福的眩晕袭过,郭旭呆在那里。他听过不少神仙故事,也想象过仙女长什么样。但此刻他知道自己的想象太贫乏了。在华美礼服和精心雕琢的发髻之间,小俏的眼睛让脸上的脂粉和贴金都黯然失色。那双眸子照在郭旭脸上,好像有一双专门为他而亮的星星。落在了这个小屋里。一瞬间,郭旭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敢开口,不敢迈步,生恐每一个动作都会亵渎这种美到神圣的感觉。

小俏看到郭旭楞楞地盯着自己,脸上一热。缓缓低下头去,睫毛长长弯弯。恍如水墨新月。刚才院子里的每一个动静,都没有逃过她的耳朵。这一天是她和郭旭的。她要记住每个细节。当她听到少年兵们唱到“快落一堆瓜”时,一边忍俊不禁,一边满怀期待地等着这一天,想象着自己站在门口,招呼几个调皮的小家伙回来吃饭,或者在书房里教他们写字。在门口考郭旭的主意是刘义真出的,连那个什么强盗妖怪之类的说辞,也是他炮制出来的。她知道郭旭嘴笨脑子慢,但是相信郭旭一定能找到办法,她期待郭旭能想到那半截梳子。果然,这个傻傻的大男孩和自己心有灵犀,最终还是用这把梳子打开了房门。那一刻,她满心欢喜。

郭旭在马,小俏带着刘义真在车子里,一行人吹吹打打到了长安最大的一座酒楼。楼下已经栓满了马匹,停满了车子。酒楼两层,下一层坐满了队主以下的官兵,都是郭旭这些年来出生入死的好朋友。楼上款待幢主以上军官,几个军主和刘裕坐在一间用屏风专门隔出来的雅间里。

新郎新娘都没有父母,仪式简化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刘裕要祝词。刘裕次日就要启程回江东,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今天心情很好。一身白色长袍外套了黑色夹袄,束了一条镶金腰带,白袷冠上加了黑色笼巾,帽带没有束,随意垂下来,意态消闲。

“今天是郭旭和孙俏大婚时节,我很高兴。两个苦命孩子,从此可以相濡以沫。”

这句话旁人听来只是寻常寒暄,而小俏内心却波澜骤起。

一个女孩子成婚,应该要拜双方高堂,但现在双方高堂都没有了。现在致辞的这个人,杀死了我的父母,让我成了苦命的孩子,现在却站在这里祝福我。而我,连一点仇恨都不能流露出来,否则立刻就有灭顶之灾,并连累这个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