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结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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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黄吾儿:

有一年,我在大姐袖子的庄子上歇了两夜。听袖子大姐告诉我许多事情。

那里,天一黑,田地里的青蛙就叫了起来。大姐住家的后头,有一块水面,水面又连着前面的大片水面,夜里各种水生动物都开始叫。房屋、村庄在星光底下,在夜色里,人置身其中,就像是孤零零地睡在田野和圩塘中心里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叫了。青蛙,土蛤蟆,蛇,鱼,泥鳅,黄鳝,咕咚子,包括上岸的老鳖,落地过夜的鸟,都叫了;甚至土疙瘩,都叫了。经过了快活的喊叫时光之后,接着,它们就在星天之下,在浅浅清清的水中,在淡淡的月辉之中,在稀疏的影子中间,或者就在草丛根上,在天空中剩下来的一声两声别的动物的残叫声里,一个个裸行,都裸行在户外,都静止在月光下。没有别的动物来惊动它们的身子。对一切,它们都不予理会。即使有人用钢针穿透他们的身体,把它们提取上来,比如说黄鳝,它的充满生命力的身体也缠绕在人们的凶器上,热爱着那些钢针。凶手们感到一种收获的快活。从一条田埂走到另一条田埂,再去感受。笼子里的分量越来越重。黄鳝、泥鳅在里面拥挤着互相钻游,发出痛苦的叫声。各种小动物们在它们睡觉的时候,被人们捕获到笼子里来了。剩下来的其它动物同伴们,在天亮之前,又依然故我地再大叫一次,接着,就是白天了,是人正式开始活动的白天了。它们又全都钻进洞里去,等待下一个夜晚的来临。

夜里讲话都要讲得很深。袖子告诉了我许多。大侄子也坐在边上,跟大姐夫靠得很近。大侄子那个憨厚的后生在家里挑水走路都轰轰地响,跟家里人在一起,却是怕人,一直想插嘴讲话,也一直处在一种不敢插话的羞怯之中,他长得跟大姐夫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样子,一个夜里,只憨憨地笑两声,听自家妈妈说话,听大舅说话。跟他大大一样,只是听着,不说话,问他什么,他才说什么。大姐夫也长得五大三粗的,也是那个样子,也是始终抿嘴轻笑着,不问他话,他不答。看得出来,他们两个都有点含糊大姐,怕大姐褒贬、埋怨他们。家里的事都是大姐说了算,大姐说话声音重了些,他们两个就缩手缩脚地,话也不晓得怎么讲了,手脚也不晓得怎么放了,呆呆地看着大姐的脸色,手足无措的样子,到头来,又被大姐抢白了几句。

看到大侄子一直想张嘴问话,袖子终于憋不住了,发火说:“这东西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拿不出!有什么话,你就说!”大侄子又摸摸捏捏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说:“大舅,你……现在……在外面……做……老大的官……了吧?”大姐夫也笑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心里想的恐怕也是一模一样。看上去,大姐夫也一直在等这一句话,只是自己也不大敢问,不大好意思去问。

袖子大姐看我一下没答话,马上就凶他们:“别孬问孬问的!一天到晚就这么孬笑,就跟喝了人家小姑娘尿的!”

听到冲声,大姐夫和大侄子两个都局促不安起来,嘴也不敢笑了,头也往后移,接着,又做出了挨骂以后讨好的笑脸的样子。大姐的脸上,总是觉得他们两个在给她丢脸,总是露出不大高兴的神情样子。

我看到尴尬,就有意朝着大姐夫和大侄子说:“我以前在县里的时候,还当官。现在,我在外边,不当官了。”

大姐夫他们也不失望,后来大姐夫也问了一句,说:“远得很吧?”

我答道:“远是远得很。在河北,跟北京在一起。”

大侄子那时啧嘴说:“啧啧,乖乖,在北京边上,那多远啊!”

后来又说到了火车,说到了到河北去怎么走。袖子大姐打断了他们,对大侄子说:“鸡叫头遍了,还不去睡!明天还要下地干事情!”大姐说话的声气和父亲一模一样,大侄子马上就走了,瞌睡很浓,但依依不舍的样子。

该访问的人也都访了,说话也说了好多天,我知道了生母的一些事,知道了何家的人,还有同母的弟弟的事。我在大姐家的旧相框上找了几张何有幸的旧照片,又记下了几个地址在自己的本子上。

大姐说:“已经有四五年没见到何有幸了,天晓得他今天在哪里!到今天我们两个还不讲话。也不晓得他有家没家。”

我和大姐一家谈心,大家都晓得,顺着何有幸的线,说不定还会找到在湖北的生母。大姐说:“这么多年了,她要是还记得我们,多少也该回来趟把。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在那里服侍人家,恐怕也是一房儿女了!”

我说大姐:“你一生世没出过远门,你不晓得一个人离了家,在外面,心里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