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雄黄的信(2 / 2)

父亲房里,办公桌抽屉上有一把号码锁,只要对准了四个数字,就能啪嗒一声打开它。那一把锁很稀罕,干部们都来看过,大院里的孩子更是心心念念地想看,偷偷摸摸地进来。一度,我一进房间,立即就把兴趣转移到那把密码锁上,张一眼猫看外面没人,立即就干起了我的开锁工作。我迅速转动那四道密码条,使之随机配伍,有时,“啪”的一声,那声音扣人心弦,锁开了!我一惊,非常害怕,也非常兴奋。我在那把锁上研究的时间,无法估算。那锁住的抽屉能拉开一条小缝,平时父亲随手把一些硬币从那夹缝里扔进去,储蓄零钱。有时我和别的孩子一道开锁,打开后,他们一溜烟跑了。父亲进来了,那锁成了自然松开的样子,父亲清淡地说:“哎,我这锁怎么好好地开了?真是怪事。”我装着一脸无辜和不晓得的模样。随后,父亲锁上了它,走了。

从那道缝里能看到里面的东西,都是些案卷,没什么稀罕的。打开那把锁本身就是乐趣。父亲房间里那个抽屉和那把密码锁,相当重要地开发了我少年时期的智力和行为能力。直到今天,我还能脱口而出说出那把旧密码锁的密码:4624。某一天,我正在开锁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妈妈发现了,后妈晓得我在干什么,以为我打不开,压低声音告诉我说:“号码是4624。”妈妈有时来父亲房间歇夜,父亲是一定要在大院里过夜的,半夜里常有紧急电话。有一段,干部们都作兴带自己的老婆到政府房间里来睡觉,既把自家老婆亮出来,也是提高夜生活的质量。我按后妈说的号码,真的一下就打开了那把锁,原来事情也可以这么容易!从此以后,我就能自由地出入父亲的这一秘密地带了。一次,弟弟韦诚拖着两挂鼻涕来了,怯生生的,他平时不常到父亲这里来。我英勇地把那把密码锁打开了,并拉开了抽屉,让他大开眼界。弟弟韦诚吓得嗷嗷嗡嗡地一阵乱叫唤,然后,闭着眼睛,跑到了办公室外面院子中间的一棵冬青树下,死活也不愿进房间了。作为收买,我后来给了他四分钱,韦诚收下了。小时候的事情就是很好玩,父亲的威严和凶狠,养出了一个像弟弟一样的胆小鬼,也养出了像我这样的一个贼,也许还有另一个高级的贼存在,那就是我后妈。

父亲内房里的抽屉,还有一个是没上锁的。那里面有一些公家发放的铜板纸印刷的大型宣传画册,有防空的、防地震的、防原子弹的、防血丝虫病的等,把那些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贴胸带出去,然后,和一些玩伴子到田野里去共同翻看,看过以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干那样偷偷摸摸的事,那感觉好极了,有一本封面上是一帧巨大的蘑菇云,至今我还记得。有时,父亲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几毛钱,要我到小店里去替他买包纸烟。小店里面那个姓仇的男人很高,手很巧,像个女人一样,会拿荷叶或报纸包红糖、包柿饼。他嘴很碎,更像个女人,一见到我从红漆大门里出来,就莫名其妙地兴奋,说:“哟,老韦的儿子小韦来了,哟,——买纸烟啊,还剩两分钱,是老韦故意剩的吧,给你三个水果糖吧。别人在我这里是一分钱一个,你别对人家讲哎!晓得吧?”

回去以后,父亲接过烟,又坐在竹椅上独自抽上,想他自己的事,想他生命里面的事。父亲一个人坐在纸烟的青色烟雾里。阳光把烟缕照得发蓝。

父亲回到家,也不大作声。有时吃饭吃得好好的,和后妈说着话,突然,父亲就把桌上的饭菜“啪啪”地摔到地下,地下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然后,父亲咆哮几句,神情激奋地拂袖而去。后妈什么也不说了。我们都看她的脸色,她脸发白,一个人在心里恨恨地说话。

父亲一个人又回到他的办公室里,处在一种不易觉察的焦虑之中。每当我放学归来,到了他那里,父亲的焦虑就会得到一点缓解。那时,父亲又打开那把对号锁,找出几毛零钱,要我去给他买包纸烟。父亲从不说还有多出来的两分钱。有时,我问父亲买什么烟,父亲说:“你把钱往老仇那里一掼就中了!”父亲把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父亲是一个清楚地知道自己性命和生死的人,这一点,让人惊心动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像我父亲那样深刻地洞悉自己命运的人不多。我的一直在试图了解我的父亲。小时候我经常出入他的房间,后来,我偷着打开了他的箱子。他有四只箱子、两只大门橱,我都翻过。当然,作为一个孩子,我关注的是乐趣。父亲从没有揭穿过我。我知道他肯定晓得我在翻他的东西。后妈也在关注并偷窥父亲,她始终关注的是父亲的男女关系和家里的财物去向。奶奶也关注父亲,她关心儿子的身体。

尽管后妈对我也好,但我还是想念亲妈绣花女,挂念她,不晓得她在天涯海角活得如何。

为了溯源,我找我母亲绣花女,找得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