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雄黄的信(1 / 2)

 雄黄吾儿:

一直挂念你,只能通过赵幸福转信给你。我们父子不认,是我一生的痛。你的姐姐江英研究中国道教,很有心得。赵幸福研究中国社会的农村妇女问题,长进很快。我只能通过她们,知道你的一星半点情况。知道你在武汉大学学新闻,稍感欣慰。无为长江大堤是一个清苦的工作,没有人送礼,许多人受不了,但我想,你离开,一定不是此原因。我怕你步我后尘,想告诉你一些事。

世上有两个自己,一个是自己看到的自己,一个是别人看到的自己。这两个人,是不一样的。好在你对枝子妈妈很好,我甚感欣慰,一个人对自己的妈妈不好,那就是畜生。而我,却一直没有找到我的母亲。这也是我的一个痛。

我父亲,也就是你爷爷,像一条老蛇一样盘在一个叫瓶底的地方。我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后来他装了一嘴漂亮的假牙,在高高的喉结上面,整齐地、洁白地朝人笑,像个今天的很派很酷的大明星。他身子架又大,人也长得干净。因为一些家族的问题,政治上的问题,我父亲适时地发病,时候一到,他的精神病就复发了。他跟着自己的病,就像跟着一条狗一样,去疯跑一气,过一段又好了,又照常如故地回到办公室。我父亲自己说:发了病之后,人在一种奇特的状态中飞走,一个劲地自己跟自己玩人魂分离的游戏。有人说老韦是在糊涂世界里操纵着明白世界。哈哈,只有天晓得,或者只有神鬼晓得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情。我在无为老家做过干部,知道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为了躲避政治灾难。他的一辈子,为了子孙安康,要应付许多家事国事。

他一辈子娶了两个妻子,前一个叫绣花女,是我的母亲。绣花女生下了我姐姐袖子,还有我。然后,就离开了大韦庄,嫁给了一个狗腿子家的人,也生有子女,但后来与丈夫不淑,又一个人,去逃生了。

我父亲是一个神秘的人。我从遥远的河北回到家乡,到三公山,娶了枝子,又一路到了区上、县里,中间的周折很大,虽不能说是父亲一手在操纵,但他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我生命里的很多事情,都是他在苦苦经营和一手安排。他一个人在算着这个泱泱世界。我父亲独自思索,安排着我们的命运,他并不和人商量。我父亲意外地长寿。到了晚年,他一个人孤单地和收音机为伴,他想知道外面的事情,他一生都待在瓶底,他的心却向整个世界打开。做了一生的干部,他并不关注家里的琐事,但他逃脱不了家的羁绊。有时,他在收音机里听戏,沉浸在剧情里,为那里面的东西激动,打翻了茶杯,泼了一地的水。

他有一个痛,就是你,到今天,都没有去认过他。

我父亲办公室的气味,我从小就闻惯了,我晚妈生的弟弟韦诚从没有此殊荣,父亲似乎只把我带到他房间里来,加以宠爱。那气味是一种什么味道,年长月久,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父亲总是啪啪地将一口一口的痰吐到房间墙壁拐角上,拐角抹了水泥,地面也是水泥的,极容易回潮,湿湿的,黑黑的。天阴时更潮,连墙上已经风干的口痰都又粘滑起来。我夜晚起来撒尿常要滑一跤。夜晚是父亲吐痰最厉害的时候。父亲也跟我一样,在房间拐角的一个口子处撒尿,所有干部的内房里都有那么一个水泥砌的小口子,当小便池用。那口子位于房间的后墙位置,是专门请瓦匠来砌的,洗脸水也可以往那儿倒。那里总有一股冲天的味道,强烈的家族特有的尿冲味在弥散,洗脸水并不能冲走它。日后我一想起父亲,就想起他办公室房间里的那一股气味。父亲吃生蒜子杀生命里的毒,喝雄黄酒杀生命里的虫,父亲还喝人尿搞生命循环,可能就是因为这些,他撒出来的尿才那么冲。后来,我在异地生活,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某一天我也闻到了类似于早年父亲房间里的那股尿骚味,我很害怕,怕父亲盘踞到了我的生命里。

我小时,有一段时间很爱写字,跟着报头上的题名学毛体,特别是“解放军报”中的“解”字和“参考消息”中的“考”字的写法,我最先学会。我学会以后,把这两个字的写法带进了学校,忽然一下,就流行开了,学校里各种各样的纸张上、墙报上,都是这两个字的新写法,都一窝蜂地跟着我写。我充满了自豪感和优越感。说到写字,父亲是一把好手,年底他要给瓶底乡政府大院的大门和各个房间的门上贴上对联,全是父亲的手笔。不过,镇上还有能写出更漂亮一手好字的。我小时经常在父亲房间里做作业,看窗外的人走动,隔窗就是走廊过道。窗玻璃用白纸糊了,从上面伸头,能看清整个大院,外面有几排冬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