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里的蜈蚣知道什么时候来风雨(2 / 2)

人事无常,鬼事也无常。鬼子修碉堡时,一家要派一个人去。我们这边,没有人愿意到韦四海那家里去传话。他家有男人,可以出壮丁。昌年的儿子韦大柱已经长大了。

后来,汉卿的儿子韦国柱,也就是我亲爷爷,去了日本人那里干事。一个家族三兄弟,只要出一个男人去干事就行了,不是你去就是我去。我爷爷韦国柱那时还小,身子还没长足,不过他去了鬼子碉堡那里后,干的都是轻巧活,递递拿拿的。他说,日本兵他们虽然凶,但并不敢靠近我们中国人,他们大老远地手里拿根长竹篙子打人,指使修碉堡的干这个干那个,也不能算是胆大的。

韦家大村庄离鬼子据点两华里不到。刚开始,人们一望见山边碉堡里鬼子兵出动,全村就要“跑反”,男女老少打一个包袱就跑,有时一天要跑好几趟,净留些老而又丑又无用的人看家。其实,鬼子兵是到山边一块空地上来操练,不是真的要出动。那块地被鬼子占用了以后,大家放牛就只好绕道上山。每次村民“跑反”时,太爷爷都在家闭门不出。他独居一屋,心无旁骛,教韦国柱一些道术。我的上人韦国柱起先跟一个老师后面读过私塾,日本人来了后就停了学,在家里跟我太爷爷后面读那些“鬼书”。以前大家都说我家太爷爷读的那些书是鬼书,太奶奶也这样说,其实是道士书。解放后我爷爷一直以国家干部自居,不承认自己学过道士。其实,他是我们家族四世道士的第四代传人。太爷爷天天抽大烟。他从石屋里出来,坐在外面,不大跟家里人多话。

他人很长、很瘦、很黄,又凶。因为当初太爷爷要活埋韦大柱的妈妈,所以孙子韦大柱不来他这里念书,太爷爷只好教韦国柱一个人。韦大柱在村子里一见到太爷爷,就避开。他怕我家太爷爷,也恨我家太爷爷,但他也是太爷爷的孙子,而且是长房孙子。太爷爷埋人的旧怨,过了一些时日,不光没有消逝,反而像酒一样发酵了。

太奶奶笑着说,韦国柱小时念书,就是念歌句子、唱歌句子,有口无心,他很怕太爷爷,不敢说不懂,太爷爷自己能一通到头地背啊唱手舞足蹈的,韦国柱敢说念不懂,头上就会有一个大包。太爷爷也跟私塾先生一样,要查他的书。正常情况下,他威严地在那里一站,他就怕。他一怕,背书就要漏字。那时,太爷爷就拿手里的竹烟袋给他一下,他头上就起一个大包。太爷爷呵斥他,你这么没用,以后能拿得稳自家的性命嘛?……告诉你,当个道士比种田好!别人家有个丧事,你去做做道场,就又有吃的又有带的!那时,太奶奶在旁边讲了,他还是个小伢子,你别强他,要成人自成人,实在读不懂就别让他念了,你教的这些书,也不是先生教的那些书。

太爷爷骂道:我怎么就能一通到头地背?

太奶奶说:天道变了,小日本来了,以前人能背的,现在就不能背了。现在人家天天在外面想着怎么活命,你却要他好好念书,他哪里有心思?

我太爷爷听了,沉默半天。

就那样,我爷爷韦国柱放下了鬼书,不读了。我太爷爷说:“他没读懂我的书,可也没白跟我一些时候,他的背功已经有了,以后闲了,等他有悟性了,我再教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