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35章 可敬的严母(1 / 1)

 母亲在我的印象中是劳动强手,一生劳动不停。她出嫁前,在家中当大,外婆在她妹妹出生不久便去世,外公每天到城里打工,她在家里就成了小当家。母亲结婚前在白沙门村的姑娘中,有两个第一:挑水第一,她可以放开双手从河里把水挑到家;第二,挖“土虫”第一。“土虫”是海南的特产,形状像蚯蚓,皮土黑色,无肠子,很鲜,非常好吃。浙江台州也有类似的,台州人叫“沙蒜”。生活在海边的沙土之中,像蛏子一样,要到沙土里边去挖找。都是野生的,有的很集中,一次可以挖到好几条;有的很分散,有时挖不到,有时只挖到一两条。集中不集中要会看沙面的路向和沙的组成情况。母亲很精,所以每次都比同去的人挖得多。挖土虫的活儿,多数是妇女干的。结婚后在昆明和越南的海防当猪鬃工人,做法国老板大楼的一切清洁卫生工作。老板的大楼使用面积有1000多平方米,十多二十个房间。回家还要管我们全家的吃、穿、生活。一天忙到晚,开咖啡店时,自己任厨师。五十多岁还在海南挑淡水卖,从井里挑到小船,由小船送至海里的大船,再从小船挑到到大船上去。海浪大,挑这种水不仅费力、难度大,而且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跌入大海。晚年,她七十多岁,中风,但瘫痪恢复到能免勉强行走后,她就自己上街买菜做饭。

母亲还有一个特点是对“老佛祖”的态度。“菩萨”云南人多称“老佛祖”,母亲也就用这一名称。过去生长在海边的人多信神,母亲到云南后,与邻居“李大妈”结合,就更迷信了。“李大妈”是何许人?他的丈夫李有是跟法国老板养马的马工,法国锡壁雅洋行云南分行的猪鬃工厂停产后,老板留下几人服侍他们,一个厨师——我父亲,一个家务卫生工——我母亲,一个挑水洗衣工,一个种菜养兔工,一个养马供他们假日打猎玩的马工,一个拉老板出入的黄包车工,还有一个管理猪鬃厂房子门户的人等。“李大妈”姓严,老家在盘龙江下游的严家村。她哥哥是村中是有名巫师,一个妹妹当尼姑,她自己算是个“业余巫婆”,平时替洋老板管厂房门户。迷信方面,母亲总是听她的。大妹病了,到寺庙去记名,叫她“能喜”;三弟病了也记名,叫“洋望江”。年初一吃素是很严格的,所有的碗筷食具都不能沾猪油、牛油等,要用草木灰擦洗。干此活有资格帮她忙的人只是大妹。她做事认真细心,我可没有资格,碰都不准碰,碰了要挨骂的。供菩萨的东西很复杂,而且摆设规定很严。干这些事我是烦的,乐得逃跑。过年接红包必须磕头。这件事我则很愿意,因为磕的头越多,得的钱越多。而且都是新钞票,舍不得用。但也吃过大亏,有一年我把得来的钞票一张一张放得很好,悄悄地藏在一只大皮箱下面,觉得万无一失。不料这一年云南“老滇币”(滇,云南省别称)全部废除,换为“关金”,我存的钞票一钱不值了,十分后悔,以后再也不存了。

再说大妹病花钱记名还不算,每年三十晚上拜天地菩萨要向天烧一百炷香。方法是:香拿在手上点旺,然后磕一个头念一句“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把一炷香插在香炉里。要磕一百个头,插一百炷香,念一百次“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这活儿都是我大哥干的。有一年大哥跟人家赶猪谋生去了,任务就落到我头上。一百炷香点燃,烟熏得厉害,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流,膝盖磕得红肿也得要坚持到把香插完。这时已到晚上11点左右,又要准备另一件头等重要的事——“敬头香”。“敬头香”就是到附近的寺庙里在夜里刚到12点钟除夕的时候,敬上香。敬香的人很多,插上第一炷菩萨就会保佑我们家这一年最吉利。这件事母亲总是安排我和爸爸去做的,不论怎样想打磕睡也得坚持去。家里人生小病,不是去求医吃药,而是拿个生鸡蛋放在一面镜子上,口中一面念着:“老佛祖保佑!老佛祖保佑!…………”一面将鸡蛋竖起来。如果能竖定,那就表明病一定会好。然后将此蛋烧熟,壳剥开,与刚烧好的饭和在一起,用手巾包成一小团在脑门上或患处揉揉。其实小毛小病不医也会慢慢好的,母亲却认为是她拜的“老佛祖”灵。逃难到乡下,那时日本飞机天天轰炸,有时一天响两、三次警报。警报一响,我们全家人和同住的农民都躲在两三张厚的八仙桌下,桌面上将全家所有的棉被都一层层地铺上。在乡下,估计敌机不会丢炸弹,主要是怕飞机上的机关枪扫射。有两三层棉被,子弹不易穿过。所以当时在八仙桌下是较安全的。但躲时间长,什么话都不能干,生活成问题,因此母亲求助于“老佛祖”。每天求日本飞机不要来,但日本飞机照样来。她求来求去都没有效应,慢慢地,她发现她拜的“老佛祖”不灵了。以后也就干脆不拜了。父亲不是那么信神,主要是随着母亲的心,由她指挥。我是不懂,也不信,要我做就做,不要我做就逃之夭夭。母亲的迷信思想是她自己破的,后来别人说有病拜“老佛祖”她也不相信了。

母亲还有一点是:对子女要求特别严格。她的话非听不可,不听就要挨打。我们兄弟姐妹只怕母亲,不怕父亲。父亲只顾他自己的事业,对孩子们逗逗玩玩,从来不大生气,不打我们,有问题主要是口头教育。他确实是身教重于言教的,我们对父亲十分尊重。对母亲也很尊重,事实上母亲是非常疼爱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是她管。她打子女不乱打,打的都是有道理的,所以我们又怕又佩服。她多数用鸡毛掸或竹片打。打的地方是屁股或大腿,疼而不伤,她从来不打头。我们在她面前不敢说假话,说假话加倍打。她在家里威信最高,孙辈也不敢不听她的话。不贪人家的东西,不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她还特别注重礼貌教育。自古以来,都强调“严父慈母”,我们家倒是“慈父严母”的,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家庭中,父母相互配合,一慈一严为好。两慈子女易任性;两严子女易唯唯喏喏,或会产生逆反心理。我1946年秋在海南与母亲离别,到1976年8月母亲来杭州才相逢,历时30年,无限思念,后来母亲又回海南,1981年在海南过世,我和夫人青洲一同回乡海南送葬。悲痛万分,我们的父母对我们兄弟姐妹的工作、思想是开放的,任各自志愿,只要在工作岗位上表现得好,他们就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