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深夜,留守内科住院医师办公室的韩恋梅,才刚刚整理完桌上一迭病历记录,便听闻门扉传来几声轻叩。

她抬起头,望向缓缓走进的男人。他抓抓一头乱发,一身绉巴巴的医师白袍里还穿着手术服,脸上胡渣隐隐,难掩倦态。

「是你啊,京俊。」她微笑,「刚动完手术?」

虽说医院里人人都说李京俊是心脏外科看好的未来之星,可她每回一见他仪容邋遢的模样,总是不禁好笑。

这家伙,就不能留点形象让院里的女性同仁跟病患们幻想一下吗?

「对啊,跟王主任的刀,累死我了。」李京俊大声叹气,抓起咖啡壶,斟了一杯狂嗑,仿佛再不喝点提振精神的饮料,他立刻就会当场睡倒。

「怎么还不赶快回家?你今天值班啊?」

「哪那么倒楣?又开刀又值班。医院要敢这么操我,我马上就辞职走人。」

「那你还留在这里干嘛?」

「我是特地来问你一件事的。」李京俊放下纸杯,来到她桌前,热切地俯身望她,「听说你有维也纳爱乐的票,是真的吗?恋梅。」

「我们医院是八卦风向站吗?」韩恋梅呵呵笑,「我今天下午才拿到票,放出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外科去啦?」

「你也知道周护士长那张嘴,你谁都不必讲,只要告诉她一个人,保证没两个小时全天下都知道了。」谈起人见人怕的资深护士长,还忍不住肩头一颤。

「哦──」韩恋梅有意拉长语音,「你居然敢在护士长背后说她坏话,不怕我告你一状吗?」

「拜托饶了我吧。」李京俊马上高举双手投降。

韩恋梅只是抿着嘴笑。

「说真的,恋梅,你找到人跟你一起去听没?我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吗?」他焦急地问,看得出超哈这张难得的入场券。

她闲闲靠落椅背,故意从口袋里取出票,好整以暇地弹了弹,「目前为止,你是第七个向我报名的人。」

「第七个?」李京俊脸色一黯,「这么多人想去?」

「对啊,可是我只有两张票,很为难呢。」她淘气地眨眨眼。

「看在我们同一个社团的份上,让我陪你去吧。」他握住她的手,发动友情攻势,「算来我们也认识快五年了,你就当送我这个好朋友一份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她甩开他的手,「学长,你的生日离现在还有三个月呢。」

「那……当作迟来的情人节礼物如何?」眼见这借口无效,他眼珠一转,想起另一个好理由。「咱们这么多年好朋友,你情人节那天居然连盒巧克力也没送,是不是太不够义气了点?」

「义理巧克力,不送也罢。」韩恋梅潇洒驳回,不吃他这一套,「而且我那天在急诊室忙翻了,哪里有空想起什么巧克力啊?」

「好好好,你这忘恩负义的学妹,很好。」谈判失败,李京俊板起了脸,「下次团聚时,你给我等着瞧。」

「怎么?你想发动其他学长姊一起来教训我?」

「现在的学弟妹愈来愈不象话,是应该找机会教教你们尊敬长上的道理。」他表情严肃。

「只不过是一张票嘛,犯得着这么激动吗?」韩恋梅笑,将其中一张递给他,「算我怕了你,给就给吧。」

李京俊眼睛一亮,迅速抢过。「谢啦,学妹。」他瞥了一眼票上的座次,不禁感动,「一楼第三排的位子耶,真棒!」

「是啊,你可千万别迟到了。」

「放心,维也纳爱乐,我怎么会迟到呢?」他开怀地笑,脸上的倦态一扫而空。「对了,这票究竟是哪位大德送你的?这么慷慨?」

「沈修篁。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帮我设计房子的设计师。」

「哦──」这次换李京俊拉长尾音,「我说是谁呢。原来就是这阵子让你赞不绝口的新新好男人啊。」他顿了顿,戏谑地盯住韩恋梅。

若有深意的眼神看得她一阵不自在,气息一促,却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怎样?人家有才华,有内涵,脾气好,温文儒雅,我赞美他有什么不对?」

「是是,当然没什么不对啦。『人家』的确是好,样样都行,又温柔体贴,是该称赞没错。」

韩恋梅可不笨,自然听出他话中嘲谑之意,她闷闷地闭紧嘴,一声不吭。

「只是我的小学妹,你别怪我多嘴。」李京俊端正神情,眼中的戏谑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关怀。「他再怎么好,毕竟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不必你提醒我。」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双手用力扭着原子笔,好一会儿,她掷落笔,夸张一叹。

「为什么好男人不是Gay就是死会呢?」她感慨地问着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单身女人都想问的问题。

「嘿!妳可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抗议,「你面前不就站着一个性向毫无问题的单身优质好男人吗?」

「你?」她睨他。

「这样吧,要是你三十岁时还没人要,我也没找到理想对象,我愿意委屈自己跟你凑合凑合。」

「你得了吧。到底是谁委屈啊?」一枝原子笔毫不客气地飞向他,「就算你肯,我还不想呢!」

「拜托,我是怕你到时候没人要没面子,才好心要帮你的。你居然还拿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李京俊一连串抱怨。

韩恋梅却置若罔闻,心神,早在原子笔出手那一刻便漫然远走。

她也明白沈修篁再怎么温文,再怎么出色,再怎么与她志趣相投,毕竟早已属于别的女人。就算他是二十七年来,唯一能扰乱她心湖的男人又如何?吹皱一池春水,也不干他的事啊。

她悄然叹息,想起今晨接到他电话,听到他问她周末夜晚是否有空时,胸口那忽遭重击的感觉。

她竟然……在期盼他约她。虽然明知不可能,仍在不知不觉间如此期盼。

结果他并不是约她,只是想送她两张票而已。就这样,没别的。

她微微苦笑。她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呢?她又能期待些什么?

「……我想去旅行。」她凝睇着窗外苍沈的天空,眼看寥落的星子光辉黯淡,忽地压抑不住一股强烈的渴望。「我想去看星星。」

「看星星?」李京俊闻言一楞,讶异于她的突发奇想。

「对,我要去南半球,看南十字星。」她容色发亮。

「别傻了,你以为这家医院会轻易放人吗?」

「我不管,非去不可。」她执拗地,眼中闪过不容忽视的决心。

她非去不可。因为她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出门旅行,因为对自由的渴望已经太深太浓,因为她要是再不出走,恐怕会在迷惘仿徨间──

遗落了心。

澳洲,雪梨。

午后的阳光洒落港湾,在水面上荡漾粉色金影。连接雪梨湾两岸的港湾大桥上,几个勇于冒险的游客正沿着拱形铁架攀爬,执意要攀上桥梁顶柱的展望台。

韩恋梅也是其中之一。

穿过桥面,走过一条与桥平行的通道,她终于在几个大男人的前导下,气喘吁吁地抵达目的地。他们不约而同对她竖起大拇指,她回以一记灿烂笑容。

站在台上,俯瞰雪梨湾景致,远处节比鳞次的高楼大厦,近处线条优美的雪梨歌剧院,都是那么动人心魂,水波潋滟的湾面也是妩媚无限。

韩恋梅深吸一口气,收拢被微风扰乱的秀发,眼眸点亮得意灿光。怀抱着兴奋的心情,她拿起数位相机拍下眼前美景,也和其他同伴合影留念。

在展望台上稍事休息后,她慢慢下了桥。桥下是热闹的跳蚤市场,一顶顶蓬子下摆起了一张张摊子,贩卖各式各样的手工艺术品。

她闲闲逛着,一面走,一面拿着相机留下花絮剪影。行人脸上惊喜的神情,小贩皱着眉蹲在角落,小摊上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忽地,一个精美的手工作品留住了她的脚步。

「这是什么?」她以英文问老板娘,指了指一个以木头精雕出的雪梨歌剧院造型,木头漆上了和歌剧院采用的瑞典陶瓦一样的白色,看来就像即将迎风出航的白色风帆。

「这是音乐盒。」中年老板娘笑着回答,捧起木雕,旋转了底座的发条,流泄出一串清脆好听的声音。她将音乐盒递给韩恋梅。

是一首英文老歌。韩恋梅接过音乐盒,附耳倾听着熟悉的音律,却一时想不起歌名,只恍惚记得当自己还是个青涩的少女时,似乎曾经迷恋过这首歌。

「看,里头还有只蓝色海豚。」老板娘提醒她。

「真的耶。」她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层迭的风帆后,隐隐约约躲着一只飞跃的海豚,随着音乐缓缓转动。

好可爱!她当下决定要买下音乐盒,询问了妇人价钱。一阵讨价还价后,她掏出皮夹,却愕然察觉身上的现金已所剩无几。

「抱歉,我身上钱不够。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提钱过来。」

急切地交代完后,她匆匆转身,往印象中曾经过的银行寻去。问了几个人,花了好一段时间,她才好不容易找到提款机,提领了当地货币,然后才循原路走回。

路上,一对欧洲情侣及一群日本观光客央求她替他们拍照,又耽搁了几分钟,待她回到原来的摊位时,那个音乐盒竟已消失无踪。

「那个音乐盒呢?怎么不见了?」

「不好意思啊。」老板娘向她道歉,「刚刚有个男人来看,他也很喜欢这个音乐盒,所以──」

被别人买走了?

韩恋梅掩不住失望,「我以为你会留给我的。」

「我本来是想留给你的,小姐,可是你一直不回来,那位先生又出高价,所以……真的很抱歉。」价高者得,本来就是做生意的原则。

「算了,没关系。」虽然失落,韩恋梅也只能点点头,接受了老板娘的歉意。可到底心中意难平,她忍不住追问,「请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走了很久吗?」

「他跟你一样是个东方人,瘦瘦高高的,大概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吧,穿着件浅灰色运动夹克。他往那儿走了,刚走没多久。」

「谢谢!」韩恋梅连忙朝老板娘手指的方向追去,明眸流转,慌然搜寻着穿灰色夹克的男人身影。不一会儿,一个身材修长的黑发男子晃入她视界。

就是他吗?

她急急排开人群,提足直奔,眼看着东方男子排队上了渡轮,汽笛鸣响,她只能顿立原地,徒呼负负。

渡轮上,男子并没走进船舱,选择站在甲板上,欣赏黄昏朦胧美丽的霞光夕影。他微笑看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刚买来的音乐盒。

铃声响起,他从夹克口袋中掏出手机。「喂,我是沈修篁──」

是的,先韩恋梅一步买下音乐盒的正是沈修篁,他也来到了雪梨,也逛了那座跳蚤市场。

在乘渡轮游赏过整个雪梨湾后,他打算去名闻遐迩的雪梨歌剧院听上一出歌剧,剧码是他很喜欢的『托斯卡』。

他并不知道,那正是韩恋梅最爱的一出歌剧,也不知道原来他们曾在港湾大桥下──

擦身而过。

聆听完歌剧隔天,沈修篁便搭上了飞往台北的班机。

所有的行李都交付托运了,只有那个从跳蚤市场买来的手工音乐盒,他坚持用双手捧着。一路上,他来回把玩着那个裹上水蓝色包装纸和玫瑰色缎带的音乐盒,嘴角含笑。

他想象着胡蝶兰收到这份礼物时的表情,她一向喜欢这些精致细巧的小玩意,卧房内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装饰品。

其中有不少,都是他在各地旅行时特意带回台湾给她的,每一样,她都非常珍惜。他相信这一个,她一定也会非常喜欢。

「……先生,先生?」空中小姐娇柔的嗓音惊醒他迷蒙的思绪。

他抬头,迎向正俯望他的清秀容颜。

「需要替你收好吗?」她指了指他手中的礼盒。

「不用,我自己拿着就好。」他温文地拒绝,「我怕摔坏了。」

「是吗?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她微笑。

「是啊,很重要。」他也微笑了。

见他如此坚持,空姐也不勉强,站直身子,「需要什么饮料吗?我们有很好的咖啡哦,红酒也不错。」她问。

「给我来杯咖啡好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