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顽章 顽弄于股掌之间(1 / 2)

 嬴政站在至高的祭坛之上, 百官跪拜,羣臣叩首,何其威严隆重,不可一世。

陈慎之看到这样的场面, 挑了挑眉, 自言自语的道:“看来……是时候功成名退了。”

陈慎之早就猜到了嬴政的身份, 之所以之前不戳破, 是因着戳破之后反而没了自己的好处,毕竟与大兄朝夕相处, 和与陛下朝夕相处, 必然是不一样的。

如今嬴政重回九五之尊的宝座,陈慎之又是知道许多底细之人,加之陈慎之的齐国公子身份,简直可以说后患无穷……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陈慎之准备开溜, 趁着众人跪拜,无心顾忌自己个儿这个无名小卒,消无声息的转头,轻手轻脚离开。

哪知他才走了几步,这种小动作被嬴政看的清清楚楚。

嬴政身居高位,俯视众生, 但凡谁有些小动作, 小眼色,嬴政是看得一清二楚, 全都无法逃脱他的法眼。

陈慎之想要开溜, 嬴政哪里给他这个机会。说起来, 陈慎之乃是齐国的后裔, 又是齐国的正宗,齐国是六国之中最后被灭的国家,亦是最有可能死灰复燃的国家,嬴政怎么会放着这样的心头大患,任其开溜呢?

再者……

嬴政眯了眯眼目,陈慎之知晓自己很多秘密,一到晚间,两个人还很有可能互换,这样的人,嬴政不留在身边,时时刻刻的监视着他,如何可以安心,如何可以高枕无忧呢?

嬴政不给陈慎之这个称心如意的机会,朗声开口道:“齐公子,何处去呢?”

本无人关注陈慎之这个齐国公子,奈何秦皇众目睽睽之下点名,说句时尚的话,这简直便是社死现场……

唰!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陈慎之身上,陈慎之背着身,还没能踏出祭祀场地半步,已然被抓包了。

陈慎之慢慢回过头来,也是他镇定,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陈慎之气定神闲的转过身来,看向祭坛之上的嬴政,嬴政也正凝望着陈慎之,面上似乎挂着笑容,然因着祭坛太过高耸,陈慎之也看不清楚。

那笑容半真半假,和煦温柔,又仿佛是一张虚假的面具。

嬴政又道:“吉时已到,封禅大典马上便要开始,齐公子不参会么?”

陈慎之都被点名了,周围还是秦人的羣臣,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开溜,既来之则安之,陈慎之拱手道:“陛下盛情邀请,慎之岂是不识好歹之辈?”

嬴政微微颔首,道:“既是这般,封禅大典……开始罢!”

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对视一眼,李斯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不想让祭祀按照儒生的章程举行,也不想让祭祀按照法学的章程举行。无论按照儒学,还是按照法学,封禅结束,这门流派都会在朝廷独大,如此一来,这便不是学派的问题,而是朝廷内部的内斗和厮杀。

朝廷中很少有真正的学士,而百家争鸣的流派,都是为了奠定自己派系基础,而选择的最有利的“兵刃”罢了,兵刃的意义,正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与利益,同时打击敌人而存在的。

如今大秦朝廷不稳,内忧外患,六国余孽已经足够头疼,若是朝廷内斗加剧,大秦必然分崩离析。

这一点,李斯看到了,王绾其实也看到了,但是王绾又觉得,封禅大典虽会加剧朝廷内斗,但也能让百姓们看到,秦皇受命于天,令天下来服,加之……王绾是正儿八经的儒学派,因此封禅对于王绾来说,百利无害,一时私心,便没有阻止。

眼下陛下回归,一切必然是陛下说了算的。

李斯嗓子滚动了几下,自己做了这般多,到头来全都是白费,他已经想到了,封禅一旦结束,自己的仕途必然也会结束……

嬴政低垂着头,看着跪在台矶上的李斯与王绾,似乎知道他们在想甚么,李斯的偏执,王绾的犹豫,甚至羣臣各种各样的想法,全都逃不出嬴政的眼目。

嬴政幽幽地道:“封禅大典,告天以功……传朕之令,屏退羣臣,朕会亲自祭拜天地!”

“这……”

“陛下?”

“屏退……?”

一时间羣臣纷纷窃窃私语,屏退羣臣这是何意?把所有人都遣出会场?只留下陛下一个人祭拜天地?

“这开天辟地,从未有过啊!”

“正是,这不合流程啊!”

“请陛下三思、三思!”

无论是法家,还是儒家,全都喧哗起来,依靠法家与儒家,捍卫自己的利益的羣臣派系也全部喧哗了起来,如今他们的目的倒是统一了,一致想请求陛下三思。

陈慎之挑了挑眉,不由想到自己个儿以前看过的那些史书,秦始皇泰山封禅,的确邀请了许许多多,零零总总拢共七十余名儒生博士,儒生博士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封禅章程,封禅大典何其隆重,但是到最后,史书中均是未有记载封禅大典到底是如何一个章程,惟独留下——秘密行事这几个字。

这般大的祭祀,无有记录,封禅章程秘密行事,不知给历史后人留下了多少遐想的空间。

陈慎之轻笑一声,看来这秘密,终究要变成秘密,就连当时的羣臣百官,也未能得知这其中的秘密了。

不得不说,秦皇便是秦皇,一句屏退羣臣,亲自祭天,便化解了儒法之争,也化解了朝廷内斗,让那些想要靠着儒学和法学,践踏其他派系的唯利者们,一点子好处也吃不到。

这到嘴的鸭子飞了,羣臣能不喧哗么?

嬴政站在祭坛之上,冷眼扫视着喧哗之众,提高声音道:“怎么?朕还需要下达第二次诏令么?”

“臣不敢!”

羣臣赶紧跪地叩拜,口称不敢。

嬴政冷声道:“屏退羣臣。”

“敬诺!”王绾与李斯领诏,立刻从台矶下来,组织在场羣臣离场,退出祭坛。

嬴政又道:“朕亲自告天以功,唯恐又有余孽宵小前来捣乱,便劳烦二弟带兵戍卫了。”

章邯没想到嬴政恢复了身份,还唤自己“二弟”,当即心情激动,一时间血液沸腾,抱拳做礼,道:“敬诺!”

嬴政想让章邯戍卫的,哪里是甚么捣乱的余孽,宵小倒是有,便是那些想要利用儒法之争,从中获利的官员,嬴政让章邯带兵在祭坛外围戍卫,其实防止的便是他们。

如今好了,羣臣的想法落空,争了半天,甚么也不剩下,祭祀章程保密,秦皇不偏袒法学,也不偏袒儒学,真真儿是一碗水端平。

陈慎之随着羣臣百官离开祭坛,来到外围等候,看着那些焦急,犹如热锅上蝼蚁般的卿大夫们,不由笑了笑,喃喃地道:“大兄可真是端水大师啊。”

秦皇亲自祭天,时间并不长,很快便见他从祭坛走了下来,羣臣赶紧叩拜迎接。

祭天的过程终于结束,但封禅并未结束,除了祭天,还有祭地。

封禅两个字,本就是封和禅。封乃是在泰山祭天,而禅则是从泰山之阴下山,来到梁父山,行降禅之礼,如此一来,封禅大典才算是完毕。

如今祭天成功,羣臣准备下山,今日是万不可能前往梁父山的,今日在泰山之阴扎营,明日一早开始启程,前往梁父山。

丞相王绾早就按照章程,在泰山之阴设立了皇帝规格的行辕,早早令人准备庆功宴饮。

羣臣簇拥着嬴政下山,一路进入山阴的庆功大营,营地里有兵马戍卫,到了此间,便是万无一失了。

魏国的兵马,并着魏豹、魏詹全都被押送进了营地,与此同时进入营地的,还有章邯的部下与陈慎之。

刚一进入营地,似乎便有人忍不住了,一个卿大夫上前叩拜,咕咚双膝一曲,直接跪在地上,连续扣了两个头。

秦朝可不是清朝,并不流行磕头,尤其是连续磕两个头。

那卿大夫咚咚磕头,跪在地上不起来,陈慎之一看,要发难了,接下来又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卿大夫道:“陛下!陛下!请陛下罪裁廷尉李斯!廷尉李斯,阻拦祭祀,行刺陛下,万死难辞其咎!我大秦朝廷,怎能容下如此小人?!”

他这话一出,很多卿大夫纷纷跟上附议。李斯并非是老秦人,说白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韩国怕被秦国并吞,派遣了大名鼎鼎的水利专家郑国前来“疲秦”,令秦国大费人力财力来修建水利,无心无力打仗,嬴政知晓实情之后大怒,下逐客令,李斯也在逐客令之中,被遣离秦国。

可见倘或不是老秦人,在秦为官到底还是艰难一步的。

李斯出身贫寒,且不是老秦人,从小吏一路混迹到万人之上的廷尉,把无数的老秦人踩在脚下,到底是多招恨,只有老秦人才知晓。

如今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狠狠的捏咕李斯这个“外族”,这些卿大夫怎能白白错失良机呢?

李斯垂首没有说话,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上,似乎无有任何怨言,等待着嬴政的罪裁。

陈慎之看热闹一般站在外围,以前还是在史书上看到这纷杂烦乱的历史,眼下是亲眼所见,可谓是图文并茂,比书本还有意思得多,陈慎之虽是天生“恬淡”的性子,却又怎么会错过如此好戏呢?

不停的有卿大夫出来附议,已然从罪裁李斯,变成大辟、车裂。

车裂的意思很简单,大辟其实就是斩首,看来这些卿大夫们,想要趁机铲除李斯,一劳永逸。

不知是哪个卿大夫,悄无声息的碰了碰王绾的袖袍,低声道:“相邦!您也说句话啊,李斯乃是法派,如今趁机铲除李斯,对咱们百利无害,何不将计就计呢!”

王绾垂着头,双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仿佛没听到一般,充耳不闻,但官帽两边垂下的玉充耳轻轻晃动着,轻轻敲击着王绾的面颊,证实着他其实听到了,此时的王绾内心也是激荡不能平息。

玉充耳乃是当时官帽两侧垂下来的装饰,其实便是字面意思,玉质的,用来堵住耳朵的耳塞。一方面是装饰官帽用的饰品,另外一方面也十足实用,官员在休息之时,可以用充耳堵住耳朵,以免被打扰,再者上朝之时,充耳自然下垂,垂在面颊两侧,若是左顾右盼,玉充耳便会毫不留情的拍打面颊,坐在上手的统治者自然一目了然。

王绾面色平静,其实内心煎熬,李斯做了他一辈子不敢做之事,倘或此时落井下石,的确有利可图,但如今大秦还不稳定,若是李斯完了,当真有人可以弥补廷尉这个空缺么?

王绾若是把李斯拽下马来,当真拽下来的只是李斯一个人么?而不是给纷乱的朝廷,雪上加霜吗?

还有……朝廷之人皆不知,李斯与王绾表面看起来,一法一儒,一起于平民,一起于公卿,建树总是相左,其实内地里,李斯还是王绾举荐入朝廷的,李斯与王绾也是多年的友人,曾经无话不谈。

王绾纠结不已,并不说话,仿佛入定一般。

便在此时,有人大步上前,拱手跪拜,道:“廷尉不尊礼法,不尊陛下,虽是事出有因,但若不纠劾,不能服众,于我大秦朝廷礼法于何地?还请陛下三思!”

来人看衣着,亦是上卿大夫,一开口,无数臣子争相应和,可见此人在朝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陈慎之好奇的看向来者,他虽读了许多史书,但史书上也没有画像,并不识得此人。

其他的臣子应和道:“御史大夫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原是御史大夫。

陈慎之心中了然,瞬间明白了过来。御史大夫也是上卿大夫,地位崇高,加之御史大夫乃本就是弹劾、纠察、管理百官的官员,所以此时御史大夫站出来恳请陛下纠察李斯,一点子过错都没有,反而是本职。

站在陈慎之眼前的御史大夫,便是大秦第一任御史大夫,曾经与李斯、王绾一起商定嬴政的名号,可谓是秦朝的肱骨之臣,顶梁之柱,名唤冯劫。

冯劫站出来弹劾李斯,更多的臣子们仿佛看到了风向,全都站出来附议,纷纷弹劾李斯,一时间李斯变成了众矢之的。

嬴政气定神闲,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王绾,道:“王卿如何看法?”

唰!

众人立刻把目光转向王绾。

所有人的表情不尽一样,与李斯同派的臣子一看,陛下竟然问王绾的意思?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不合,这是朝廷上尽人皆知的事情,如今陛下询问王绾的意思,难道是要置李斯于死地,那以李斯为核心的派系,从今日起,岂不是要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了?

有人担忧,也有人欢心,反对李斯的派系看到陛下的举动,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瞬间把心窍放回了肚子里,王绾与李斯对立,如今是除掉李斯的大好机会,王绾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顺水推舟,拔出李斯这盘根错节的祸根。

王绾听到嬴政点名,藏在袖袍中的双手攥拳,随即终于下定决心,拱手道:“回陛下,臣只有拙见,还请陛下姑且听之。”

嬴政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王绾继续道:“廷尉阻止祭祀,扰乱纲常,罪大恶极,按律当诛!”

简直是情理之中,该担心的人更加担心,该安心的人更加安心,哪知道王绾下一刻话锋一转,道:“然……廷尉所言,字字肺腑,若不是为了我大秦江山,廷尉亦不会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廷尉此举为陛下,为大秦朝廷,不惜自己的名誉,不惜自己的性命,又实乃令人敬佩之举,因而臣以为,廷尉功过相抵,无需罪裁。”

“丞相!”

“相邦,您怎么……”

一时间羣臣沸腾起来,全都没想到王绾竟然会给李斯这个死敌求情。

大营之中,唯独三个人没有惊讶,其一便是李斯本人,他似乎早就知道王绾会给自己求情,因此气定神闲。

这其二便是秦皇嬴政,嬴政唇角化开一丝笑容,他好像在试探甚么,试探李斯,也是试探王绾,试探群臣百官,而王绾的回答令嬴政满意,王绾并将没有因为立场不同,便趁机对政敌痛下黑手,这样的丞相,是令嬴政满意的。

而这第三个气定神闲之人,便是陈慎之了。

陈慎之看着这个场面,心中想着,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现场围观比书本还有意思。

嬴政的目光一扫,准确无误的抓住了看热闹的陈慎之,突然开口道:“三弟以为呢?”

三弟?谁是三弟?

羣臣立刻向四周看去,纷纷寻找,经过片刻之后,“唰!”陈慎之好像箭靶子,目光仿佛锐利的箭镞,哆哆哆全都扎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扎出筛子眼儿。

陈慎之乃是齐国的亡国公子,同时又是嬴政的三弟,这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足足令羣臣们脑补上了几百,不,几千本简牍,其中狗血婉转,三天三夜也脑补不完。

在朝廷中摸爬滚打的臣子们,又多是善于心机,喜欢钻研琢磨之人,甚么事儿都要想个两三回,思维发散个四五回,嬴政简简单单一句“三弟”,可把他们的好奇心勾了起来,挠心抓肥的,不得安宁。

陈慎之本在看戏,哪知道瞬间成为“众矢之的”,他心中总觉得,嬴政是故意的,故意不让自己个儿降低存在感,方才在封天的祭祀上便是,如今又是。

嬴政复又问道:“三弟,你以为此事如何?廷尉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陈慎之抬起手来,不着痕迹的揉了揉额角,虽他没有五感,此时感觉不到头疼,然陈慎之突然有一点点明白了嬴政日常头疼的感受,此时真真儿是“身临其境”。

陈慎之面容上莞尔一笑,八风不动,不卑不亢的拱手道:“慎之一介闲人,不懂甚么国家大事儿,如何能有拙见呢?”

“三弟谦虚了。”嬴政笑眯眯的道,那表情看起来还有一丝丝的“宠溺”与不同寻常,可把群臣们吓坏了,不知陛下到底何意,不知齐国公子到底何方神圣!

嬴政问过王绾的意见,又问过陈慎之的意见,终于收回了目光,垂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斯。

其实嬴政并非想要问王绾的意见,也并非想要问陈慎之的意见,因着嬴政心中早有了章程,就算别人的意见与自己不同,嬴政也不是会为了旁人,改变自己之辈。

嬴政幽幽地道:“李斯,你蓄意刺杀,扰乱封禅,可谓是罪大恶极。”

他这话一出,许多臣子纷纷欢心,抑制着飞翘起来的眉角与嘴角,应和道:“罪大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