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候鸟 10(1 / 2)

支海民文集 支海民 0 字 2022-05-19

 过一日,郝麻子上门讨债。那人长得一身横肉,拉三车牛粪也难填满脸上的麻坑,一进门就粗声大气地喊:“癞疤子,钱准备好了没有?”

春燕从一个瓷罐里摸出十枚银元,郝麻子嫌少,春燕退下太奶临终时送给她的手镯,郝麻子还说不够,春燕又搭上一枝银簪子,郝麻子看再榨不出啥油水了,气势凶凶地离门而去。

熬过了漫长而饥寒交迫的冬天,春荒像一个恶魔,卷起黄尘,遮天蔽日,兴风作浪,在人间撒播着饥饿和死亡。榆树、洋槐树刚吐出嫩嫩的幼叶,立马就被无数双饥饿的手捋得精光,生产队在油菜地里撒了一种叫做六六六的农药,苜蓿地成了人们主攻的方向,麦苗儿羞涩地露出地面,在春风里孱弱地左右摇摆,侥幸逃过一劫的油菜花儿孤零零地绽放,出现了“一亩田里一株苗”的奇观。

秋菊已经做了俩个孩子的母亲,又不合时宜地怀上了第三个孩子,自从批判了马什么的人口论后,灾荒并没有阻止人口的膨胀,生孩子成了妇女们的专利,常常是结婚不到七八年,男孩女孩睡一炕。冬天孩子们围着一条破棉被坐在烧热的土炕上,热天便光着屁股满村子撒野。大人们无法让孩子们吃饱,孩子们便逮着什么吃什么,生荠菜、生灰菜、生萝卜、生地瓜,把蚂蚱和屎克螂烧熟吃成了孩子们的发明。有一次秋菊的儿子大明捡了一条死老鼠,跟弟弟小明在一起烧着吃,结果两个孩子都中了毒。秋菊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哭哑了声,财儿抱抱大明又抱抱小明,焦急的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泪珠。明文妈说:快!快熬些绿豆汤,绿豆解毒。春燕急忙把装豆子的罐罐抱到院子里口子朝下使劲倒,倒下来一把生了虫的绿豆。孩子的命是保住了,但俩个孩子从此多了一些痴呆,少了一些顽皮活泼的天性。

爹自从断指发誓以后,再没有去赌,但日渐庸懒。上地干活无精打采,歇晌时也不跟人谝闲。农闲时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腰,双手筒在袖管里,在阳墙根一坐就是半天,有时站在官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半天也不眨一下眼,显出一种与世无争的超脱和愚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打发,偶而,春燕对镜梳妆,鬓角处竟然发现了一绺白发,一个字眼在脑海里一闪,便牢牢地固定在心田,老了!掐指一算,离四十岁还有一截,大概心太寂凉,人就老得快些。四月八金刚寺庙会。灾荒年间的庙会也显得荒凉,稀稀拉拉的人这里转转那里瞅瞅,有卖猪崽的,有粜麸糠的,无人敢到庙里进香,墙角处偶而发现飘飞的纸灰。稀罕的是竟然有人支起锅卖起了碗碗豆腐,清水里漂几片菠菜叶,几片豆腐,二毛钱一碗,吃的人围了一大圈,有人从褡裢里掏出菜圪塔,买一碗豆腐,有滋有味地吃得正香。杈把、木掀、扫帚卖得正火。几场春雨,麦子正在扬花,饥饿了一冬一春的人们眼巴巴地盼着有个好收成,掐着指头算起开镰收割的日子。

春燕穿戴整齐,破天荒地跟爹一起去赶庙会。是爹托媒婆给春燕说下一门亲,那家男的死了女人,留下一个女孩。爹劝春燕想开些,甭再耽搁自己。春燕想了几天,毅然决定跟爹一起去相亲。

媒婆正跟那个男的吃碗碗豆腐,爹跟春燕走过去,媒婆看见了,一口将碗里的汤渴光。站起身,指了指那个男人。大概爹从背影里看出了那个男人是谁,脸胀成猪肝,狠狠地瞪了媒婆一眼,春燕正在纳闷,那人转过脸来,竞是郝麻子!

爹拉了春燕的手,转身就走。春燕从麻木的感觉中醒来,觉得窝囊,扫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漫上来,充溢了整个空间,街上的人在眼前不停地晃着,显现出不真实的动感。春燕抛开了爹的手,排谴了胸中的愤怨,这辈子再不嫁人了,勉得遭遇屈辱和暗算!

郝麻子却不肯罢休,为了把春燕弄到手,他已经预谋了很久。明谋正娶的路堵死了,他又在设置另外一个陷阱。

初夏的炎阳带了几分闷热,郝麻子掏出两块钱塞给媒婆,向远处槐树下的几个人招了招手。那几个人过来了,都是平日的赌友,他们在一起交头接耳,然后离去。

麦子灌浆了,为了防止有人刈青,(偷割青麦)生产队组织了护田队,天天晚上在麦田守候。守田的人监守自盗,把麦穗捋下,装进口袋,偷回家煮熟了充饥。生产队长视而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住队干部不敢向上汇报,整日提心吊胆,害怕上边来人检查无法遮掩。

爹也被生产队派去守田,戴顶破草帽,穿着破棉袄,叼着旱烟袋,在麦田塄坎上坐下,看满天繁星,听夏虫啾啾。夜深了,露水潮起,倦意袭来,便耷拉脑袋,身子靠在塄坎上,鼾然入梦。

有人拍了一下肩膀,爹猛然惊醒,睁眼看,认得是鬼子七。俩人坐在一起,装上旱烟,对对火,沉默了一会儿,鬼子七说话了:癞疤子,还想不想去赌?

爹抽一口旱烟,脖子缩到棉衣里,没有反应。

听说你闺女拿十块袁大头加一只银镯子给郝麻子顶账,那可是娃的卖身钱哩,你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