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2 / 2)

司棋大闹厨房,林之孝家的办了柳五儿,却让秦显家的接手厨房——这不是很明显的派系斗争吗?即使不是刻意设计的阴谋,却也是埋伏良久的仇恨,只等一根导火索引爆而已。

首先,林之孝家的审五儿时,“可巧小蝉、莲花儿并和个媳妇子走来”,是真的巧吗?

这两人都刚刚被柳家的得罪过,此时结伴而来,一唱一和,讲相声似的把五儿逼进死角,套路何等清楚!

其次,说到王夫人房中失窃,说“林之孝家的正因这些事没主儿,每日凤姐使平儿催逼他”,是真的“没主儿”吗?

后文中晴雯说“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可瞎乱望。”平儿笑道:“谁不知是这个原故……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

晴雯、平儿知道的,林之孝家的岂会不知?既然被催逼得急,正是要找人顶缸的时候,此时遇见五儿,究竟是误会还是明知无辜而将错就错,甚至根本就是存心诬构?

可以大胆假设:柳家的给侄儿送玫瑰露,又取了茯苓霜回来时,钱槐是在场知道的。很可能会告诉了赵姨娘。那赵姨娘因托彩云偷了露给贾环,“被玉钏儿吵出,生恐查考出来,每日捏一把汗,打听信儿。”——向谁打听呢?自然是相与管家林之孝家的了。

林之孝家的原奉王熙凤之命到处查问失露之事,明知是赵姨娘所为也不肯上报,现在听其转述钱槐之语,知道柳家的亦有玫瑰露,便设了一计——司棋借鸡蛋事大闹厨房根本就是故意的,为的就是翻查证据,坐实贼赃。

林之孝家的自谓此计再周全不过,所以得意忘形,径自押解了柳家的来,又自说自话派了秦显家的去管厨房,大大咧咧地对平儿说:“今儿一早押了他来,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

谁知平儿竟不买账,判冤决狱还了柳家母女清白,“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进来,只兴头上半天。”这个“等”字表明,这干人寻摸此差不是一天两天了。且一上任便先打点了送林家的礼,而且是“一篓炭,五百斤大米,一担粳米”的重礼,哪像是临危受命的样子?分明有备而来。

书中虽未明写司棋参与此事,却两次写道:“司棋等人空兴头了一阵。”“连司棋都气个了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可见上述猜测不无可能。

另外,后文中第七十四回开篇又补写一段:

“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这园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来,说他和他妹子是伙计,虽然他妹子出名,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地央求晴雯、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

这一段明白写出园中帮派分系之混乱敌对,早非一日之功。所以说,茯苓霜只是导火线,纵使没有这条线,赵姨娘、钱槐、林之孝家的、夏婆子、王善保家的、秦显家的这一干人牵藤扯蔓,附会构陷,总也能找到别的契机发难。

俗话说: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以柳五儿之娇弱多病,竟是在劫逃难。

可以说,从柳五儿想进怡红院、对钱槐拒婚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她的死期了。

表面上,厨房一役秦显家的偃旗息鼓,偷鸡不成蚀把米,吃了大亏;宝玉且说:“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叫她(五儿)进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柳家大获全胜。

然而五儿薄命,因了这场气一病不起,至死也未能进得了怡红院。长远看来,柳家的终是败了。

打老鼠伤了玉瓶儿

(一)

平儿判案时曾说:“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

这只“玉瓶儿”正是玉派人物探春,贾府里明公正道的三小姐。可怜的是,新晋当家三小姐玉瓶儿的体面,竟需要一个丫环平儿来保全,也真令人唏嘘。

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曾借宝玉眼中心中特为平儿定评:

“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

这段中除了对平儿的怜恤之外,更重要的就是写出她“周全妥贴”的能力本领。她不仅周全于琏凤之间,也妥贴于探春之前。

将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平儿侍妆与此对看,尤为令人感慨:前者写凤姐泼醋,平儿哭了一场,被宝玉拉至怡红院去安慰,并亲手为其调脂弄粉,对镜理妆;后者则是探春管家时,赵姨娘来撒了一场泼,弄得探春哭了,平儿因待书等大丫头不在,便亲自挽起袖子来,侍候探春洗脸匀面。

那平儿本是贾琏之妾,从辈分上来说,当属宝玉、探春兄妹的小嫂子。然而宝玉体贴备至,探春却颐指气使,可谓天壤之别。其内在原因,一则固然是宝玉生性温存,对女孩儿如待上宾,再则也是宝玉心中坦荡,自能从容;探春却因为心中存了正庶之分,本来心虚,所以故意地要指使平儿来显示自己的主子身份,使众人警醒。

赵姨娘敢到议事厅来胡闹,无非因为探春是“从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再厉害也不能把亲娘怎么样,故而才敢无理取闹,撒泼放诞;然而正闹着,忽然平儿来了,赵姨娘立刻住了口,赔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只没得空儿。”——真真令人又好气又好笑。那赵姨娘是贾政之妾,且生了一子一女,是正经八百的姨娘;平儿不过是贾琏的通房丫头,连个名份都没有,无论从身份还是辈分上,都比赵姨娘低了一级。然而赵姨娘胆敢跑到探春前大吵大闹,见了平儿却低声下气,何其愚也?

这场吵闹最使探春寒心的,是看清了自己的威信还不如平儿。正如赵姨娘说的,“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

探春若能说得出口,想必也会感慨:“我在这屋里赔小心,好容易混了这么多年,又混了个管家的职称儿,这会子连平儿都不如,我还有什么脸?”

功高盖主,平儿在这风口浪尖上进来,其实已经无形中伤了探春。而她自己也很明白,所以才要主动自降身份,为探春挽袖卸镯,侍候洗脸,给足了探春面子,以消她心中之愤。

正洗着脸呢,偏偏外面侍候的媳妇没眼色,又来回事,捱了平儿一顿训斥,吓得忙赔笑说:“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显见得平儿的面子还是比探春大。

此为探春心中不愤之事,于是接下来小丫头令媳妇们去传宝钗的饭来,探春故意大声说:“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他去。”故意做给众人看,提醒谁主谁仆。

平儿答应着忙出来了,那些媳妇自然不肯让平儿去,忙着让座敬茶,一边说:“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去了。”好不殷勤。

——此一番背后动静,探春不会不知道,所以这般造作,无非是教众人知道:你们那般奉承平儿,而平儿也不过是个丫头,我可以随意支使的,何况你们?真是连个高低都不知道!

探春的这番心思,平儿是深知的,故而推心置腹地劝诫众人:“你们太闹的不象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

这既是替探春警告诸人,也是在为众人设身处地地着想,可谓苦心孤诣,宁可委屈了自己,只望大家无事。

最难得的,是平儿有此权威却仍不拿大,对自己的身份看得极其清楚。媳妇们对她百般奉承,又是“拿了个坐褥铺下”,又是“捧了一碗精致新茶”,而平儿却并没有趾高气扬拿威作势,仍是“陪笑”说话,“欠身”接茶,而是语重心长地向众人说真心话:“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体贴之情,溢于纸上,这份宽柔大度,书中人物,无出其右。

(二)

探春才貌双全,自尊自傲,如今当了家更是威风八面,所以特别注意要拿出当家人的体面大度来,偏偏亲生娘不争气,处处掣肘,且不说一上来就因为发丧银子的事大闹议事厅,给了女儿一个大大的没脸;便在日常生活中也从不让她省心,探春左手才给后厨总管赏个红包,给自己挣几分体统,赵姨娘右手就想尽办法劫了去,加倍地削她面子,怎不叫人笑话?

更加难堪的还是女儿当家,亲娘作贼,竟然怂恿丫鬟偷太太房里的东西。如彩云说的:“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再三再四地求丫鬟偷东西,亏她也下得去这脸!

这件事的底理,晴雯看得清楚,平儿心知肚明,林之孝家的自然也心中有数,却偏要冤枉了五儿来顶缸,且押去来与李纨和探春回话。

试问,李纨和探春又怎会不知详情?却又能做出如何判断?

所以李纨推说“兰哥儿病了,不理事务,只命去见探春”,这明显是躲避矛盾。

而探春就更加为难。她明知这五儿是替自己母亲顶包,却叫她如何说出实情?可是让她亲口将错就错去惩治了五儿,又实在非她所为。因此踌躇半日,也只命侍书回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也是一副“我不管了听天由命吧”的消极态度。

探春从来不是躲事无主张的人,实在这件事太丢脸太违心,让她再三忖度都无法自处。书中虽然白描几笔不留痕迹,然而“半日出来”一句却深可玩味,让人窥见探春的为难之情。

事情处理过后,林家的回了李纨、探春,二人都说:“知道了,能可无事,很好。”显然暗暗松了一口气。“能可无事”四字,饱含了探春多少无奈。

而五儿跪着向平儿诉说冤情时,平儿一语中矢:“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之人,拿你来顶缸的。”分明已是洞若观火,深明底细。

次日,平儿命人叫了玉钏、彩云来,从容说道:“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姊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怎样?若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这便求宝二爷应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冤屈了好人。”

几句话顾及了方方面面:“和我好的一个姐妹”自是彩云,“窝主却是平常”指赵姨娘贾环,“好人的体面”是探春,再加上我、宝二爷、你们,还真是一笔乱账。

那彩云羞恶心发,立意要一人做事一人当,情愿自首。平儿反劝她:“你一应了,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终究还是要顾全三姑娘的体面。

平儿如此处事的根本原则和最高目的,便是维持各人的脸面,令各安其位,这原是她一惯的准则与作为,对探春是如此,对宝玉和坠儿如此,对管家媳妇们也是如此,此前“虾须镯”一案已经表现明确。

同时也切实见到平儿人缘好,威信高,行为处事比凤姐更加大方宽慈,赏罚有度。茯苓霜、玫瑰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一边压下事件,暗地里访问清楚,另一边顾虑三方,息事宁人,由着宝玉耽下责任来,对上力劝凤姐放手,对下则亲自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真真是治家明言。这一番举止言谈,何其堂皇正大!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真正有身份有肚量有分寸的一番见解,不逊于大观园里任何一位姑娘奶奶,只可惜府中主子有平儿这见识的,半个也无,反而窝里横的比比皆是,真也令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