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1 / 2)

 宝玉的生日

书中很多人的生日都写得非常明确,比如元春生于正月初一,宝钗生日正月二十一日,黛玉和袭人是二月十二花神节,王夫人是三月初一,探春三月初二,贾琏三月初九,薛蟠五月初三,巧姐七月初七,贾母八月初三,凤姐九月初二。

但是书中第一主角贾宝玉的生日究竟在哪一天呢?

却偏偏没有细说。

对于这个问题,红学界向来众说纷纭,其中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大师周汝昌的“农历四月二十六日”之说。周先生为了这个说法著书立论,曾写下洋洋万言,理由是探春送鞋、张天师送符、遮天大王圣诞等等。

周先生认定,宝玉就是曹雪芹,其生日当在雍正二年闰四月二十六日未时。据说每年这天,周先生都要给曹雪芹做寿,也的确是一片痴心。

可惜的是,且不说曹雪芹生平无据可考,而就书论书来说,周先生的理论也是实在站不住脚的。

第二十七回中“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写群钗游园,写宝钗扑蝶,写黛玉葬花,却丝毫没有宝玉生日痕迹。而且探春说:“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了。”如果这天是宝玉生日,不会接连三天未见面,那是什么时候送的鞋呢?

据宝玉说:“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

遇见老爷已经是前些日子的事了,而宝玉说的“前儿我生日”自然是更早的事,怎么也不可能穿越回芒种节这天再重新送一回。况且探春送鞋若是为贺宝玉生日,原是光明正大的事,用不着遮掩,可见正是生日前所赠之礼,才让宝玉在老爷面前不敢提起。这样算来,这生日就往回推得更早了。

第六十二回浓墨重彩描写宝玉生日之前,先在五十八回写了“这日乃是清明之日”,五十九回写清明后不久,“宝钗春困已醒……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

然后才是六十二回宝玉生日,群芳开夜宴时,林之孝家的来查夜,曾叮嘱说:“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可见是立夏之后,清明节和芒种节之间。

这是联系前文推算的宝玉生日。也有人根据后回中贾敬发丧时间来反推,得出结论是宝玉生在五月末,但是“红楼二尤”的段落系别本移栽,时间和人名上与全书都有很多矛盾,做不得准。

倒是最近有位民国红迷吴克岐的《犬窝谈红》一书重新炒热,曾提到“次日是四月十五日,却系宝玉生日”。

此人是否真的看过拥有一本独特的脂批残本,在此本中是否确实看到过宝玉生日,因是孤证,难以尽信。但从时间来看,倒是靠谱的。

石榴红裙斗草赢

“情解石榴裙”是香菱在玉兄前挂号的重头篇章。

此前香菱学诗,宝玉曾给过一句定评:“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红楼女儿都得请玉兄评点才入正传,但这还只是旁观。直到斗草污红裙一事,才终于让两人有了真正的交集。

香菱是一个诗意的少女,所以作者为她安排的这场斗草奇缘也充满了诗意,让我们不能不想起晏殊的词《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斗草是古代女子常作的游戏,有野史记载西施就很擅长此戏。大观园中众多妙龄女子各自撷花选草,红围翠绕,巧笑嫣然,妙语如珠,想想都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接着小插曲来了,因为一枝夫妻蕙,豆官输了不认账,反笑香菱:“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着夫妻,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好好的女孩儿游戏斗嘴,却无端扯到人家夫妻事上,也只有小戏子才会这般口无遮拦,若是园中丫鬟打闹,定不会这样毫无顾忌。

算笔账,薛蟠远游是在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书中明确写道“展眼已到十月”,张德辉要回乡,薛蟠动念远行,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

也就是说,薛蟠出门是在十月十四,如今宝玉生日约在四月中旬,这和豆官说的“你汉子去了大半年”倒也相合。

豆官扭着香菱在草地上,滚在旁边水洼里,沾得香菱半扇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手走了;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哄笑而散。

这些虽然都是小女儿常情,但是也看出这些小丫鬟们终究不大厚道,因为若是袭人、紫鹃在此,定然不会这样一走了之。

香菱落了单,提着湿嗒嗒的裙子恨骂不绝,本来是非常扫兴的事。这时候宝玉来了,看到裙子湿了,不但叹息石榴红绫不禁染,且叹息薛姨妈嘴碎,怕让香菱受委屈——有人知道的苦就不算苦,因此说这些话碰在了心坎儿上,香菱反倒欢喜起来。

接着宝玉又很体贴地让香菱站着别动,免得连小衣膝裤也都拖脏了;且提出很实在的主意,让袭人马上送条裙子来换。

事情圆满解决,宝玉心下又是暗有一番潮涌:“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

这番感叹,亦如前回怜惜平儿,都是为了这些女孩儿的命运而叹息。因此他也本能联想到平儿,“因又想起上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这意外,就是在一个极聪慧灵秀,可怜可敬的女孩儿面前尽了心。对宝玉来说,这种付出从来都是不求回报的,能有机会为这些女孩儿做点什么,已经是他最快乐的事。

这就是大爱!

香菱换裙时,宝玉蹲在地上挖个坑儿将落花铺垫了,然后才将香菱的夫妻蕙和并蒂菱安放好,撮土掩埋,就像掩埋一段不可告人甚至也不可告诉自己的秘密,一段没有结果甚至也不能明了的隐情。

这种情谊,是难描难画似有若无的,是一种朦胧的心动,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小小暧昧。

而这样的情感觉和触动,香菱也是有的,却不能自明。因此走开几步又转身叫住了宝玉,似有一肚子的话,却只顾笑着说不出,后来催促不过,才随便说了句“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遮掩。

忽然提起薛蟠来,这显示出了一种潜意识:香菱面对宝玉的温柔体贴,不能不有所感慨,可是自己已然嫁与沙咤利,礼教压顶,让她对自己所有可能的情感都必须强自压抑,因此本能地想起薛蟠来,自己给自己和宝玉间设了一道屏障,把一点点可能性扼杀在懵懂中。

第七十九回中,宝玉听说了薛蟠即将迎娶夏金桂事,曾说:“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

这本是一句很知己的话。可是就因为太知己了,已经事涉私闱隐情,反惹得香菱恼怒起来,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说着抽身走了。

香菱为什么这般恼怒?就是因为她不愿意面对也不敢唤醒自己心底那一点点的渴望与认同。她不允许自己和宝玉剖心置腹说私房话,那样无私也有私了。

既然不能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那就干脆再一次为自己和宝玉间设道屏障,发作起来,斩断以后所有的可能性——因为,根本没有以后!

而这深深伤害了宝玉,他是真心为香菱担忧的,却落了这番埋怨,不禁“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

此时抄检大观园余波未平,宝玉正为了司棋被撵、迎春下嫁、晴雯之死而悲恸不已,如今徘徊紫菱洲渚,偏又和香菱有此一番疏冷对话,便如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竟然彻底被压塌下来,一夜噩梦,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病倒下来。

惜哉,宝玉和香菱本为知己,如今却偏偏不能在最冷时相拥取暖,求近反疏,求全反毁,岂不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