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王菲和那英又要一起唱歌了。一起看好不好?”胡林隐问陈欢。
陈欢不耐烦地摆手:“当然啦!”
她走过去同丘桃桃打招呼,拉着丘桃桃的手,说一起去包饺子。
吃饺子的时候,郑良帛发现庄穆不仅有两盘饺子,而且还是两盘味道不一样的饺子。
他气得哇哇叫,大喊不公平,骂庄穆和丘桃桃是“狗男女”。
一群人笑着闹着。
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胡林隐在饭桌下,悄悄握住陈欢的手,拇指在她满是针眼的手背上摸了摸,再次确认:“我们今年春节一起过,再听王菲和那英唱一回歌,好不好?”
陈欢像是累了,连话也懒得说。
她深深望着胡林隐,回握他的手,微微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陈欢的病情急转直下。
之前断断续续地还清醒一下,偶尔还会叫胡林隐把她抱到轮椅上,去阳台晒晒太阳。
现在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心跳几次停下。
胡林隐比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来家里一同照看的同事都不忍心,说这样下去,欢嫂也受折磨。
胡林隐不听他们的,只说:“她才陪我走了二十年。”
儿子胡成烈有一天回家取东西,看见床上的陈欢,一瞬间心惊:“妈妈怎么成了这样?”
胡林隐平静极了:“把东西拿了就走吧。”他又开始大扫除,把好好一个家弄得像无菌病房,阳台上的花开得极艳,寒冬冷风挡不住生命的递进。
胡林隐把花端到陈欢面前,她照旧是睡着的。
“你看,梅花开了。好香,你闻见了吗?”胡林隐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到床头,梅花清幽婉转甜美冷冽的香气幽幽地在屋子里缠绕。
陈欢似乎动了动手指。
胡林隐立马站起来,用手在梅花的上方扇着,让香气更快地扩散开。
“老胡……”陈欢声音微弱,她似乎是想笑着的,但是太费力气,笑意只露了半截就撑不住,“你陪我,说会儿话。”
胡林隐耳朵凑在陈欢嘴前,听明白她的话之后,胡林隐想了想:“你之前从保安亭前面摘的小金橘,我把它种下了,前两天冒芽儿了,再过段时间,就可以长很高,然后你就可以摘下来吃了。”
陈欢像是陷进美好的回忆,又闭上眼睛:“肯定……很甜。”
胡林隐去洗手间接了热水,把毛巾浸进去打湿,拧干之后,一遍一遍地给陈欢擦手,漫无边际地说着话,说上课的时候看见丘桃桃了,她跟着庄穆一起来上课,庄穆下课了去给她买零食,结果她以为他看不见似的,一整节课都在那儿偷偷摸摸地吃零食……
陈欢微微笑着:“成烈小时候也喜欢吃零食,总是拽着我的手给他买巧克力球和奥特蛋。”
“想不想让他来看看你呢?还可以带上他女朋友一起来。”胡林隐试探性地问。
陈欢像是睡着了,就在胡林隐以为她又昏过去了的时候,陈欢慢慢地说:“不了吧。”
她又睁开眼睛,手动了一下,胡林隐连忙拉住她的手。
“我现在是不是不好看了?”陈欢问胡林隐。
胡林隐摇头,流出眼泪:“你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骗人。”
陈欢看着胡林隐,像是透过现在的他,看着曾经过去的岁月。那时候阳光灿烂,他们俩的脸上都没有皱纹,日子像一头年轻的小鹿,蹦跶着顺着日历跳走,那时候觉得一辈子很长,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好累啊。”陈欢小声说。
胡林隐什么都顾不了,什么也想不到,只知道固执地抓着陈欢的手,擦手的毛巾早就凉了,放在床头柜上。胡林隐却觉得那凉意顺着柜子往下传,流过地板,流到他的脚上,然后一点一点地蹿到身体四肢。
“还有一周就过年了。”胡林隐哄陈欢,“你说好要陪我一起过年的。”
陈欢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
她昏昏地睡过去。
胡林隐看床边的机器,心跳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忽上忽下,断断续续,但终归是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就是还活着,就是她的回忆还没有消失,就是他们走过的时光还在。只要有生命体征,那么她就是活着的,她就没有离开自己。
一周之后。
大年三十的上午11:47,陈欢奇迹般地醒过来。
她像是突然卸掉了一身的病痛,轻快地叫胡林隐给自己化妆,说要美美地走进新的一年。
下午的时候,胡林隐把陈欢抱到轮椅上,给她搭上厚厚的毛毯,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像是一只行走的粽子,胡林隐把她推去看阳台上的小金橘。
陈欢很高兴:“这个小金橘明年一定会结果实的。”
晚上,他们在沙发上看春晚,陈欢说想拍照,胡林隐就拿着手机自拍。
拍完之后看着照片,他有点心虚,不敢给陈欢看。
陈欢看了,说:“好看。”
她把头靠在胡林隐肩上。
王菲和那英的《岁月》唱完了,陈欢遥远地似乎听见二十年前的《相约九八》。
“好困啊。”陈欢说。
2018年春节的第一个清晨。
2018年春节的第一缕阳光刚洒进屋子里。
陈欢去世。
死亡就是再也见不着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但是胡林隐看着阳台上的小金橘,陈欢又站在那儿,手拨弄着金橘的叶子:“老胡!你快来看看!小金橘怎么还没结果啊?”
胡林隐辞去了大学教授的工作,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总是拉着卧室的窗帘,因为每次他一打开窗帘,陈欢就被照得睁不开眼睛,手挡着脸:“老胡!你干吗呢!快关上!”
胡林隐做饭的时候,陈欢要坐到琉璃台上,晃着脚,手撑在身后,挑三拣四:“鸡蛋没完全打匀哪。”
夏天的时候好热,胡林隐把空调打到最低温度,然后还在屋子各处放上冰块,陈欢这才满意,摇头晃脑地说:“想吃冰激凌了。”
儿子胡成烈来家里看他,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爸,空调坏了吗?怎么这么冷,跟停尸间似的。”
胡林隐突然生气,把儿子赶走:“你懂什么!”然后转身看着缩着脚蜷在沙发上的陈欢,“别听他瞎说。”
某一天,胡林隐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天边粉紫色的黄昏,鸟孤零零地划过楼顶,冲向晚霞。
他看着那盆小金橘,突然醒悟过来,陈欢就是死了。
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终于忍不住,手捂着脸,放声痛哭。
他哭时间太短,哭二十年一晃而过,哭四十年前离别的时候,除了“保重”还应该说一句“喜欢”,哭他明白得太晚,哭时间从不倒流,哭老天爷不给人补救的机会。
他终于肯承认这世界大而广阔,本该陪他到生命尽头的人死了,他只能孤独终老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胡林隐梦见陈欢死去的那个清晨。
天色明亮而辽阔,太阳暖融融地在窗户斜上方,没有一朵云,窗外的雾凇白茫茫地挂在树上,雪厚厚地铺了一层,时不时树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簌簌声响,雪落到地上。
陈欢说:“与你一起二十年,总觉得意犹未尽。”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