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庄穆瞬间皱起来的眉头,还有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丘桃桃心里舒服些了。
她拍了拍庄穆的肩:“我上去洗个脸,你等我一下下哦。”
看着丘桃桃蹦蹦跳跳上楼的背影,庄穆笑了笑。
刚刚这么一折腾,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庄穆索性在宿舍楼前的椅子上坐着等。
大多数的桂花已经谢了,但偶尔还会随风飘来一丝丝淡淡的香气。
庄穆深呼吸一口气,香气瞬间顺着冷风灌进鼻子里。
他竟然感觉一点也不生气。
就算被破坏了计划,就算打乱了他的时间安排表。
想起之前有一次郑良帛也是出了什么状况,让他一整天的时间安排都往后延了三个小时,他气得三天没理郑良帛。
后来还是郑良帛给他买来了一本SiavoshKhonsari和ColleenFlintSintek写的《心脏外科手术技术安全措施与失误防范》送给他,他才缓和了态度。
“虽然我被很多人说活得宛如一个机器人,但是我觉得你比我更像。”经过这件事儿,郑良帛算是真的见识到了庄穆的古板,“你根本就是机器人之父。”
庄穆不置可否,甚至还语重心长地教育郑良帛:“亚里士多德说了,人生由行为和习惯组成。我不希望我或者我的朋友有迟到的行为和习惯。”
越想,庄穆越觉得恋爱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于是,庄穆决定给郑良帛打个电话:“我觉得你闲来无事可以研究研究恋爱相关的课题。比如我,我觉得我恋爱之后,好多之前完全不能打破的原则,现在也无所谓了。这是一种对人类行为和人类意志的改变,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改变?是不是跟生物基因技术有关呢?你可以往这个方向研究研究。”
“我的研究课题早就定了。”郑良帛说,“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
庄穆哀愁地看着手机,他刚才其实是想撒一波狗粮来着。
但是郑良帛好像没有看懂庄穆的操作,真以为是在给他介绍研究课题。
啧,真惆怅啊。
“你现在在图书馆四楼对不对?”郑良帛说,“我也马上准备去了。”
“啊?”庄穆没明白,“图书馆四楼怎么了?”
“你居然不知道?”郑良帛大吃一惊,“今天石永康教授来我们学校开讲座啊!石永康教授欸!你怎么回事?”
庄穆愣在原地。
“你帮我占两个座位,我马上来。”他立马说道。
丘桃桃洗了脸,总算恢复到了跟平时差不多的模样,刚下楼,就被庄穆拽进了出租车里。
“怎么了?这是去哪儿?”丘桃桃猝不及防地问道。
“石永康教授去医学院开讲座了。”庄穆一脸兴奋,“你难道不激动吗?”
丘桃桃怀疑自己听错了:“谁?”
庄穆就给丘桃桃普及了传说中的“石永康教授”。
丘桃桃没怎么听明白,庄穆嘴里的专业名词太多了,她听得云里雾里,后来自己查百度百科—“国务院医改专家咨询委员会会长”“中华医学会副会长”“中华医学会胸心血管外科分会主任委员”……
一个又一个的称号,让丘桃桃这个门外汉,大概地知道了这位石永康教授有多厉害。
不过,第一次约会真是糟糕透了。
一开始就状况百出,这就算了,现在居然要去听一个虽然十分厉害,但是她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人的讲座,她能听明白什么呢?
她没好气地把外套丢给庄穆:“喏,给你。”
她刚才翻遍了衣柜,也没找着庄穆能穿的外套,最后陈双念看不下去了,揪出一件买给她家大佬的黑色运动外套,说他俩个子差不多,应该能穿。
丘桃桃还挺不好意思,陈双念生无可恋地摆手:“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误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我家那位的穿衣品位,结果他看见这外套,一点也不喜欢!算了,给庄穆穿吧。”
总之—也是一件来历曲折的外套。
要不是因为庄穆的衣服被自己蹭上了眼泪鼻涕和睫毛膏,丘桃桃真的是一点也不想搭理他。
那边,庄穆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丘桃桃的情绪,直接接过外套穿上,还在很激动地说:
“他就是我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在他做岳鹿大学岳鹿临床医学院院长期间,医院成了疑难危急重症的国家级诊疗中心、高等医学教育的示范基地、医学科学研究和技术创新的国家级基地,有三十二个专科都进入了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建设项目,数量是全国医院第一……”庄穆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非得说人要有偶像的话,他就是我的偶像。只可惜最近几年他身体不好,不太出来活动了,没想到—”
庄穆紧紧拉着丘桃桃的手:“今天我居然能见到他!还能听到他亲自开口讲话!!”
所有人想开口说话的话,都是得亲自开口的吧。丘桃桃默默地想,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么一个棒槌。
“你问我了吗,就这么把我拉进出租车里,直接拉你学校去?”丘桃桃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庄穆。
“这还用问吗?”庄穆理所当然地说,“这可是石永康教授!谁不希望去听他的讲座,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是站那儿,能看上一眼也是我们的荣幸啊!”
“重点不是石永康教授!是你根本没有考虑我的感受!”丘桃桃怒吼。
“我给你留了座位的啊,”庄穆还邀功似的说,“刚刚跟郑良帛说了,占两个座位。”
“……”
丘桃桃深呼吸一口气,张了几次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就是气得想咬死庄穆。
不解风情,钢铁直男,根本就是木头!
妈妈给丘桃桃发来消息说外公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可能坚持不了了的时候,丘桃桃正坐在岳鹿大学医学院图书馆四楼听石永康教授的讲座。
“心脏是一团强有力的肌肉,心脏之所以不分昼夜地跳动,是来自心脏上的一些特殊细胞:起搏细胞。在心脏成形之前,这些起搏细胞就在三周大的胚胎里开始跳动,它们在心肌中产生精准排序的电波,控制心脏的收缩,心脏开始了有节律的跳动……心脏的规律跳动是人体生命的象征,心脏停跳过后,血液动力学就停止了,人体氧的交换就停止了,这样整个人的生命活动也就无法维系了。”
虽然来的时候百般不情愿,但是听了一会儿,丘桃桃还是入迷了。
老是说外公心脏不好,心律不齐,但是一直没有搞懂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下听了石教授的讲座才算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一点。
一会儿还有互动环节,是不是可以趁机问问石教授自己外公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手机振动了一下。
丘桃桃打开手机,看到两条微信:
“桃桃,最近忙不忙?要是没什么课的话,可以回来看一下外公。最近几天发病越来越频繁,医生的意思是,老人最近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吧。”
“外公说想看看你,不知道你在外边过得怎么样。”
丘桃桃瞪大眼睛,好像突然掉进了一个真空的环境里。
一瞬间耳朵刺痛,似噪音冲击耳膜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外公说想看看你,不知道你在外边过得怎么样。”
台上的石永康教授,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着什么,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那是救了很多人,把很多人的生命从死神手里拽回来的人才有的微笑,坦荡、自豪,坚信自己是好人,死后会上天堂的那种微笑。
丘桃桃猛地站起来。
庄穆被她吓了一跳。
石永康教授也被她吓了一跳。
顿了两秒,因为这两秒的停顿,整个大厅的人都顺着石永康教授的视线看过来。丘桃桃被这些人盯着,平时肯定早就觉得不自在了,但是现在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耳朵里充斥的噪音还在“嗡嗡嗡”响着。
“石教授您好,”丘桃桃怔怔地问,“请问,当一个医生说,老人最近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庄穆心一沉。
他握住丘桃桃垂在身侧的手,冰冷,手心湿湿的,指尖有些僵硬。
明显的在紧张。
明显的在慌乱。
他对石教授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牵着丘桃桃走到大厅外。
图书馆里的人还是那么多,一楼的空地上摆着一架钢琴,一个男生手撑在钢琴上很认真地在背书;旁边的自动还书处排着长长的队,每一个人手上抱着厚厚的书;不远处进出口,不时有学生刷卡进出,有个同学忘记带卡了,打算趁大爷不注意,直接翻过来,没想到刚好被逮住,于是大爷拎着他到一旁进行批评教育;电子阅览室今天没开放,一个同学只好拎着电脑往回走;旋转楼梯上零零散散坐着的同学在背“马哲”或者“毛概”;隔音很好的减压唱吧亭里有同学戴着耳机咆哮似的在唱歌;打印机前排着长长的队,自主选座机前也排着长长的队……
丘桃桃一瞬间觉得恍惚。
因为这个世界看起来还是如常运转的样子。
庄穆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他把丘桃桃揽进怀里,心里满是不忍、怜悯、心疼,他握着丘桃桃肩膀的手紧了紧。
“我会陪着你的。”庄穆无师自通地说了这句话。
现当代诗歌发展课程上,教授让学生们一定要试着自己写诗表达自己的心情,丘桃桃那节课闲来无事,写了这样一首诗:
苔藓沉静地攀附在石阶上
森林最深处的面包屋亮起了灯
山野一无所有
城市空旷
老人们的灵魂落到粗树根里
睫毛上吊着秋千
眨一次眼,星星旋转一次
摇摇晃晃的星海
恍恍惚惚的人间
黑色的鸟飞过头发末梢
痛苦应声而落
宇宙空白
陨石跌落
生活是不美丽的
原本只是无病呻吟的诗,现在落到现实的事情上却发现,生活最好永远不要跟悲伤的诗歌应景。
丘桃桃坐在回家的飞机上。
夜航。
昏暗的机舱里,好像处在另一个时空,隔绝了信号,远离尘世和人群,打开遮光板,看着夜空中的月亮。丘桃桃认认真真地对着月亮许了希望外公能挺过去的愿望。
她早就知道破旧单薄的堤岸阻挡不了来势汹涌的洪水,但是又期待着堤岸能创造奇迹。
下了飞机,丘桃桃走出机场,拦下一辆出租车。
接下来要去火车站,坐火车回老家。
她买完票,便坐在候车厅里等。
外面的天还是阴沉沉的,她连夜赶回来,现在正是清晨,天空雾蒙蒙的,隐约可见不远处的低矮平房,橙色的瓷砖,顶楼是灰黑的水泥,还晾着衣服。一排排的平房立在火车站外,一排排的衣服立在灰色的天台上。
可是,雾那么厚重,水汽仿佛是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地面上,这样的天气里,衣服真的可以晾干吗?
丘桃桃突然觉得雾太沉了,细细密密地穿过建筑的空隙,穿过砖墙水泥之间的缝隙,侵入到火车站里,侵入到她的身体里,从皮肤组织里渗进去,寒意和凉意窸窸窣窣地包裹住心脏和肺。
好难受。
喘不过气。
丘桃桃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打开手机,首先蹦到眼前的就是妈妈的未接来电,总共两个。
还能是什么消息呢?
丘桃桃扯起嘴角,无力地笑了一下。
外公奇迹般痊愈了?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又睁开,慢慢地呼出那口气。
她把电话拨回去。
外公去世了。
洪水到底还是冲垮了堤岸。
之后的事情好像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段。
夜里寂静而冰冷的灵堂。二十四小时低沉放着的哀乐。疯疯癫癫的法师。诵经的僧侣长长地排成一排。时而模糊时而高亢的咒语佛经。巨大沉默的菩萨。熊熊燃烧的大火。飞上天的黑烟。空旷辽阔的群山。顺着风吹到屋顶悬挂着的黄纸。
曲终人散。
宾客们聚在酒店里,服务员推着装满餐食的小推车,一桌子一桌子地上菜。
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的人们,此时欢声笑语。大人们举着酒杯四处嘘寒问暖,总是能找到话题,互相拍肩膀,面对面开怀大笑,互相问着各自近况,孩子读大学了吗,工作了吗,恋爱了吗……
丘桃桃再次觉得喘不过气。
她站起来,推开椅子,跑到阳台,手搭在栏杆上,看着深浅明暗的群山和薄雾,那疯狂跳动暴躁的心脏,慢慢地平静下来。
好累啊。
怎么这么累。
怎么这么麻烦。
庄穆在这时打来电话。
“怎么样?”庄穆估计没想到这次丘桃桃接电话这么快,有些措手不及,顿了小半秒,才干巴巴地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丘桃桃一瞬间觉得有些好笑。
她觉得满腔的怒火、委屈和数不尽的疲惫,在这一瞬间,终于剖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终于让她能喘一口气。
“挺好的。”丘桃桃说。
“哦。”庄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每次打电话,丘桃桃都接得很慢,要不就是不接,然后半夜才回电话过来,也是匆匆说几句就挂掉。
“挺好的话,就挺好的。”庄穆笨拙地说,“我知道现在你应该是不开心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不开心。”
庄穆如果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后,得到的反应是丘桃桃的号啕大哭的话,他绝对不会说出口。
他只恨自己现在没在她身边。
“别别别,不要哭。”庄穆急得不行,“我说错了,我不是说你现在得开心,我的意思是—”
“我、我知道。”丘桃桃哭得打嗝。
“我就是觉得好烦啊。”丘桃桃平静了一些之后,慢慢地说,“好想离开,好想永远地远离这摊子事儿,永远不回来。外公突然离世的这几天,我私心想让全世界都停止快乐,我希望地球爆炸,所有人都死,因为我觉得每一个人的快乐都是在伤害他,全世界快乐的人都在伤害他。
“我外公死了欸,我外公死之前说想看看我,但是还没看到我,他就死了。你说,我现在这么难过,是真的因为外公的去世而难过,还是因为愧疚?如果是因为愧疚的话,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这悲伤不够纯粹呢?我此时此刻谴责所有开心的人,是不是因为我本人心虚—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很伤心?”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庄穆始终静静听着丘桃桃的话,时不时应一声。
丘桃桃说了好多话,手机慢慢地发烫了,她依依不舍地挂掉电话。
一觉醒来。
天气依旧阴沉。
丘桃桃迷迷糊糊地在楼下吃包子喝稀饭,接到庄穆的电话。
她问:“怎么了?”
“我到车站了,你在哪儿?”庄穆说。
“什么车站?”
丘桃桃不可置信,庄穆居然找到了这个小县城。
去车站接到他的时候,她好像还在做梦。
他穿着白T恤,外面是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背了一个黑书包,就跟平时上课似的,他就这么清爽地走到她面前。
丘桃桃又哭了。
因为庄穆,这个平时不解风情的木头,在这个时候,认认真真地对她张开手,说:“不开心的话,我们就离开吧。”